當時已是晚上九點多,唐寧像親兒子那樣毫無顧慮地打電話給親爹,卻沒想到親爹就跟接待客戶似的,給他安排了一個次日上午的時間,而且只有十分鐘,地點還是在至呈的辦公室里。
電話掛斷之後,儘管唐寧沒說什麼,但余白看得出來,他有點失望。原以為父子倆上次交心之後會變得親密一點,兒子往前走了一步,卻沒想到父親比從前還要公事公辦。
不過,余白卻覺得唐嘉恆這樣做一定事出有因,甚至還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暗自腹誹,心說要是唐寧你埋了好久的哏終於可以抖包袱了,能爽爽快快說出來么?肯定還得再賣一把關子吧?
這種似曾相識,顯然應了那句中外都有的老話,有其父必有其子,Like father like son。
不管怎麼說,第二天,兩人還是如約去至呈拜會唐律師。
濱江區CBD依舊是那個樣子,如蟻的人流沿著地上地下各種交通線涌到這裡,匯入一處處高聳入雲霄的巢穴,看似紛雜無序,實則各司其職,精密如鐘錶。
余白駕車龜行在路上,過江僅僅幾公里的距離開了將近四十分鐘。
至呈還在原來那棟樓里,BK也一樣,但兩所聯營之後早已經換了招牌,前台大理石背景牆上都是一個陽文印章的Logo,篆刻著「至呈BK」字樣。
余白尚且記得自己第一次到這裡來找唐寧時的情景,算起來不過一年時間,人或者物,都已經變了那麼多。
當時,她還在BK做併購律師,從美國回來,拿著令人艷羨的global pay,只等升合伙人。現在,她在一個開張不到一年的小事務所里做律師助理,每個月四位數薪水,實習期滿才剛剛能領執業證。
濱江區CBD的幾棟超甲級寫字樓里幾乎集中了A市所有排得上號的律師事務所,在這一帶行走,隨時都有可能碰到法學院的同學或者BK的舊同事,余白不禁覺得,如果人家知道她現在的情況,大概都會覺得她瘋了吧。
所幸,兩人在地庫下車,再搭電梯到高區,一路都沒遇到熟面孔。
唐寧到前台報了名字,便有秘書出來接,一看見他,開口就是一句:「唐律師,唐律師在辦公室等你。」
這表達宛如俄羅斯套娃,說的人和聽的人都有一絲忍俊不禁。然後,唐律師就被帶到了唐律師的辦公室門口。
作為至呈BK的管理委員會成員,當然有個corner office,兩面落地玻璃,望出去便是無敵江景。門當然是開著的,以示親民。
唐嘉恆正坐在電腦後面工作,聽見敲門聲抬頭,示意他們進來坐。
唐寧領著余白過去坐下,似是隨口問一句:「昨天晚上開會啊?」
唐嘉恆也就隨口嗯了聲,不解釋。
Like father like son,余白又一次這樣想。
秘書關了門離開,唐嘉恆笑看著他們問:「說吧,什麼事?」
「關於樂歐。」唐寧開口,然後示意余白繼續。
余白謹遵一個助理的本分,給足他面子,即刻拿出那份列印出來的年報,翻到其中一頁給唐嘉恆過目,上面有個圈出來的數字——毛利率95%。
唐嘉恆笑了。
余白知道自己這是找到點子上了,她於是繼續:「傳統酒店業的毛利率一般在20%-50%之間。當然,現在也有一些輕資產的租賃運營模式,因為成本可以控制得很低,可能達到非常高的毛利率。但在去年這個時間點,95%,真的沒有問題嗎?」
那是一場突發的疫情,餘波綿延了將近半年時間,其中包括兩個度假和宴會的銷售旺季,對酒店和旅遊業的影響可想而知。樂歐,當然不可能置身世外。
唐嘉恆果然點頭,開口道:「我的確想到過會出問題,但沒想到會是以這種方式發生。」
「那您當時想到的是什麼問題?」余白倒是有些好奇。
「無根無據的話我一向不說,」唐嘉恆攤手,「我只是察覺到了一些影響我履行獨立董事職責的跡象。」
「比如什麼?」余白問下去。
「比如頻繁策劃併購項目,比如大股東糾紛。」唐嘉恆泛泛而談,除了樂歐內部,還有外界的政策變化。
2017年,銀監會發文,明確規定信託資金不得違規投向房地產。
2018年,A市銀監局強調貸款不得用於交付土地出讓金。
2019年,全國金融領域全面去槓桿。
2020年,樂歐長時間倚賴的酒店和旅遊業務又突然遭遇了疫情影響。
余白已然頓悟,在房地產項目上投入過多的樂歐,很可能早已經出現了資金漏洞。
「但是樂歐控股的報表和股價走勢一直不錯啊。」她還是有點不明白,這不就是大家都憋著勁想要上市的好處嗎?自帶資金池,遇事不慌。什麼時候缺錢,只要進場割韭菜就行了。
「這個池子可是大家都盯著的。」唐嘉恆提醒。
的確,就算股價不錯,但董事和高管減持都是需要提前十五天公告的,甚至連資金用途也要做出承諾。而且,還有董事會和同為大股東的謝簡書。
唐嘉恆所說的股東糾紛?指的就是林旭輝和謝簡書嗎?
那樂歐應該怎麼辦呢?余白試著將自己放到林旭輝的位子上,在出現資金短缺的情況下,卻還是策划了一宗收購,數十億的交易額,溢價十幾倍。
似是一加一那麼簡單,余白忽然就想明白了。
「黑天鵝」事件是不可預料的,但唐律師預見到的並不是一起「黑天鵝」事件,而是「灰犀牛」。
與「黑天鵝」的不可預料恰恰相反,「灰犀牛」事件指的是太過於常見以至於讓人熟視無睹的風險,大概率且影響巨大的潛在危機。
所謂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
此時看起來,甚至連唐律師以獨立性瑕疵為理由,辭去獨立董事職位的時機都是那麼耐人尋味。
「所以,林董才要買下奇途……」余白緩緩道。
唐嘉恆點頭,他知道她懂了:「我上次就跟你們說過,律師收費最高的罪名都在刑法里寫著呢,指的就是這樣的案子,這樣的當事人,余律師前途不可限量。」
且不管這句話里說的究竟是「前途」還是「錢途」,余白受寵若驚。她想起來時一路上的不自信,這才覺得大可不必。她當初離開BK,其實也並不完全是因為吳東元。那時的她,早就開始對自己今後的職業走向有一種迷茫感,刑法方向出身的她,陪土豪滿世界買買買,買了幾年也是夠了。時至今日,也許真的有人會覺得她腦子有包,但正如唐律師所說,她的每一點經歷都不會枉費。
旁邊還有一個人往前湊了湊,彷彿正用肢體語言表達:我呢?我呢?
然而,唐嘉恆已經起身扣上了西裝上的扣子,表示時間到了,該表揚的都表揚了,下課,同學們再見。
老——師——再——見——,班長余白也在心裡叫了起立。
「還有一件事沒問吶。」上課開小差那位總算想起來要找老師答疑了。
「什麼?」唐嘉恆站在那裡耐心等著,消瘦使原本量身定製的西裝顯得略微寬鬆。
唐寧卻看余白一眼,意思讓她問。
余白鄙夷:這是你親爸爸,你還不好意思?
唐寧又用眼色催促:這不是你想出來的問題嘛。
好吧,余白只得開口:「您覺得我們作為林旭輝的辯護律師,在這件案子里引入牽涉到奇途的證據,符合職業倫理嗎?」
「Smart question!」老師表揚。
余白心中一喜,估計某人已經在後悔沒有親自問了。
「你和唐寧僅在此案中代表林旭輝,」唐嘉恆回答,「所以你們要做的,就是依據法律和事實,在這個案子里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利。」
話說得四平八穩,但還是能分辨出語氣中些微的變化,「合法」二字似乎加了重音,尤其意味深長。
一路從辦公室走出去,唐寧有點悶。
余白不理他,兀自在心中整理著接下去要做的事。
直到兩人搭電梯下到地庫,坐進車裡,她才開口問他:「是不是沒明白啊?」
「也不是沒明白。」這人還要嘴硬。
「哦。」余白不跟他計較,料到他肯定忍不了多久。
果然,才隔了一秒就聽到一句:「就是……不太明白。」
「叫師父。」余白轉過去看著他,綳著架子不散,心想我總算也等到這一天了。
「師父,」沒想到這人一點面子都不要,一把抱上來,「師父教我,teach me。」
嗯?余白覺得不對,這話聽起來又有點色情是怎麼回事?
「到看守所見了林旭輝再說。」她一把推開他,宛如翻臉不認的渣男。
受害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