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 實習律師余白 第四十五章 至呈1992

余白想,既然這件事她說服不了唐寧,那就只能請高人出馬了。而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唐律師都是擔當這個「高人」角色最恰當的人選,也可能是唯一的人選。

於是,她也不管唐寧是不是假客氣,即刻在電話中轉達了這個意思。

唐嘉恆聽聞,答說:「好,我現在就過去。」

掛斷之後,不過二十分鐘,人已經到了。就跟方才那通電話一樣,連反悔的機會都沒有。

唐律師還是一身西裝打扮,像是從所里直接過來的,讓余白又生出一絲不勞動者的負罪感,而唐寧偏還在泳池邊一張長椅上癱著,聽到父親進門的聲音才爬起來。

三人在露台上坐下,夜色早已純熟,放眼望出去,沉沉涌動的江水映著兩岸閃爍的霓虹,像是墨汁里倒進了五色熒光染料。

「這次的事知道哪兒錯了嗎?」爸爸開始訓話。

「您說吧,我聽著。」兒子卻是一副虛心接受屢教不改的樣子。

唐嘉恆也不跟他繞彎子,直截道:「就算是執法部門,處理涉毒涉黑的高風險案件也會採用跨地區臨時組隊的形式,偵破,抓捕,審訊都會是不同的警員,絕對不會出現個人英雄。這種做法也許影響效率,寫成故事也沒那麼好看,但這才叫專業。如果你當時眼光遠一點,一旦有了什麼想法,多跟團隊溝通,而不是自己想到什麼就是什麼,總是企圖一個人把所有的事情都攬下來,就不會出現這樣的結果。」

這下唐寧不響了,余白聽了也是服氣的。

的確,要是唐寧在注意到萬燕案和喬成案之間的聯繫之後,委託其他律師去做接下來的工作,就算後來又做了錢思涵的案子,讓田盟在網上爆了信息,也不至於會被肖賓當作仇人盯上。

道理她都懂,但余白還是覺得有些不對,隔著唐寧看了一眼唐嘉恆,心說:您應該是來鼓勵他別放棄的吧?一上來就這麼言辭激烈地批評教育,效果會不會適得其反?

果然,唐寧自嘲一笑,答:「我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幹這種事了。」

唐嘉恆倒也不急,擱下他不理,反對余白道:「唐寧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們家幾位老人的事啊?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天我總是想起來。」

余白搖頭,乖乖等著聽下文。

「我爺爺是孤兒,外公出身書香門第。爺爺總是笑外公天真,不懂世道險惡,明哲保身,可你知道我外公怎麼回答的嗎?」唐律師說下去,用故事中人的口氣自問自答,「是,我生在大家族,你從小吃苦,所以我天真,你世故。可如果就因為你這樣笑我,我便就此覺得自己做的不對,也學著你事故,這世上豈不是再無天真之人?那些需要足夠天真才敢去做的事,就再也沒有人去做了。」

這番話聽得余白頗為觸動,但唐寧或許早就聽過,只是不太認真地反問:「那您呢?您算是世故還是天真?」

「要看是什麼時候的我了,」唐律師不以為忤,饒有興味地回憶起來,「我是八十年代上的大學,我們那個時候都是有些理想主義的。不像現在,年紀輕輕的就在比誰更現實,其實還沒見過多少人,經過多少事,就急著告訴別人,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免費的美好,所謂理想都是空想,朋友之間都是塑料的友情,愛情的保質期僅僅三個月,好像只有接受了這些觀念才能夠算的上成熟,我們那個時候不一樣。」

「不一樣是什麼樣兒啊?」唐寧問,語氣仍舊介乎於捧哏和抬杠之間。

唐嘉恆還是不介意,繼續想當年:「那時候,大學裡分了四類人,麻、托、舞、鴛鴦。麻就是麻將和紙牌,托是托福,舞是舞會,鴛鴦就是談戀愛。」

「您是哪種?」唐寧這下真的笑出來。

「最開始是舞,後來是鴛鴦,」唐嘉恆也笑著回答,「你媽媽當時是A大新聞系的系花,比我高一級。大一開學第一個禮拜,她掃舞盲掃到我頭上。我年輕不懂事,就被她帶壞了。」

提起母親,余白感覺到氣氛微妙的變化。她看了一眼唐寧,見他轉過頭去望著遠處的江面,目光有些許的凝滯。

唐嘉恆卻好像並無所感,徑自說下去:「同寢室的幾個人都是托派,就想著畢業出國。那時候你太爺爺太奶奶都還在舊金山,我有現成的僑屬關係,卻偏不想去。追你媽媽的人太多了,她還比我早工作一年,我怎麼敢走啊?等我大學畢業,我們就結婚了。我進了A市律師事務中心,每個月拿三百塊錢工資。過了實習期之後獨立辦的第一件案子是兩個人在街上打架,總共收到律師費225元。」

余白聽著,有些難以想像這樣一個唐嘉恆,不像是她印象中的唐律師,而更像是一個八十年代版的唐寧。

而唐嘉恆說下去,更加豐|滿了這樣一個形象:「當年,H市下面一個小地方發生一件殺人案,市局督辦要求一個月內破案,被害人鄰居家的兒子被當作殺人犯抓了起來。到了庭審的時候,就連法官都認為關鍵物證和鑒定結果存在很大問題,卻又因為公檢方面的壓力遲遲判不下來。當地的律師根本不敢接這個案子,導致當事人已經被超期羈押了一年多。家屬挑著行李到A市來想辦法,先是找到電視台,電視台也不好干涉。你媽媽剛好是那檔節目的責編,就把這人帶我這兒來了。中心領導的意思是讓我別管,但我還是接了,為這件案子到處跑了兩年多。最後一次庭審,我在法庭上拍了桌子,完成結案陳詞之後,還做出了單方面退庭的舉動。」

這件事唐寧大概本來就知道,早覺得不新鮮了,但余白卻是第一次聽說,忍不住問:「後來呢?」心想這也太囂張了吧,典型的咆哮公堂啊。

「又隔了一個月,判決總算下來了,無罪釋放。」唐嘉恆回答,好漢提起當年勇,笑容中有種克制的自豪感,「朱豐然那時也進了中心工作,事後跟我開玩笑,說省高院法庭上三位法官,一個是唐教授的學弟,一個是唐教授的學生,還剩下一個也讀過唐教授寫的書,所以你才敢這麼干。要是換了別人,肯定得停執一年,外加罰款。」

這話有點赤|裸裸,但的確也有道理,余白沒敢直說。

「我當時被他氣死了,覺得自己真不是仗著老子才這麼做的。」唐律師搖頭,像是全然沉浸其中,「但後來我想通了,我的確靠的父蔭,但如果不是我這個有父蔭的傻小子,那個無辜的人還在牢里關著呢!就想你太外公說的,父蔭或者家世,不是一件壞事,也不是負擔,而是責任。」

余白怔住,唐嘉恆想說的話原來在這兒等著呢!

唐嘉恆卻還沒完,繼續道:「以財富去鄙視貧窮是一種狂妄,但反過來也是一樣的,如果有人對別人說,『你善良正直有理想沒什麼了不起,那隻不過是因為你有現成的條件那麼做。』這種說法同樣也是錯誤的。因為無論何時何地,無論在哪一種條件下,善良正直有理想的人永遠是寶貴的。如果你有現成的條件那麼做,你就比其他人更有責任做出這樣的選擇。你會受到非議,一定會有的,但你不應該因為那些就改變自己的選擇,你有責任堅持下去。」

余白心想,這就是辯才啊!她不知道唐律師是信口拈來,還是有過準備,反正不管是哪一種,都叫她折服。

「那後來為什麼變了呢?」唐寧卻問。

短暫的停頓之後,唐嘉恆又開口:「你知道你媽媽第一次確診是在什麼時候嗎?」

「我十三歲那年。」唐寧回答,像是有些奇怪為什麼會有這一問。

「不是的。」唐嘉恆搖頭。

唐寧一震,轉頭看著父親。

唐嘉恆卻沒有與他目光接觸,只望著夜空:「那次已經是複發了,第一次確診是在89年,壁葬上的那張照片就是那個時候她自己去拍的,當時你出生不久,她才二十幾歲。」

所以,才會入院檢查就是多處轉移。所以,病程才會發展得那麼快。一切都有了解釋,余白這樣想。

「但那個時候,我幾乎什麼都沒有,」唐嘉恆說出那一段潛藏許久的故事來,「甚至連全市治療乳腺癌最好的醫院,還讓我因為一次辦案取證從院長到行政科都給得罪光了,最後還是你爺爺奶奶去托的關係。你太爺爺和太奶奶也趕緊從美國匯錢進來,還商量著要帶你媽媽去那邊治療。總之,都是靠的老人。但你也知道,你媽媽是那種不願意麻煩別人的性格,那段時間整夜整夜地失眠,我也陪著她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心裡難受,卻又無能為力。所幸,那一次發現得早,手術加化療之後,她慢慢好起來了,兩年時間恢複得跟正常人一樣,你也大起來,生活好像又回到原來的樣子。但我已經不一樣了,我不想再有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那是92年吧?」唐寧忽然問。余白知道為什麼,因為至呈就是在那一年成立的。

「是,」唐嘉恆回答,「就是在那年,朱豐然跟我說起一個舊同學,他畢業就去了美國讀JD,等到畢業出來,剛好碰上新政出台,允許外資律所在國內設立代表處。那時候留學生願意回國的又不多,他跟著開荒的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