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裡,余白吃了醫生開的抗生素,躺到床上。唐寧用毛巾包了暖袋替她熱敷,沒弄一會兒,她就已經睡著了。
可睡到半夜,卻又一身冷汗地驚醒。懵了似的,她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心跳得很快,回憶方才的夢境,卻記不起因果。
也不知道唐寧是什麼時候醒的,只覺他伸手過摸了摸她微微汗濕的額發,又把臉貼上來試試她的體溫。
「嚇我一跳……」她埋怨。
「很疼嗎?」他輕聲問。
她搖頭,答:「就是突然醒了,有點睡不著。」
「想什麼呢?」他又問。
「數羊。」她說謊。
「有睜著眼數的嗎?」他笑她,伸手遮住她雙眼,低頭親了親她的嘴唇。
她也笑起來,聽話閉上眼睛,翻身鑽進他懷中呢喃:「你怎麼也醒了?」
他不答,重新抱了她,手在她背上輕撫,哄睡似的。這個動作讓她覺得很舒服,這才又睡過去了。
隔了幾小時,她又一次醒來,天還是沒亮。
黎明的微光中,唐寧在她身邊抱著她睡著,她怕又吵醒他,只是靜靜躺在那裡不動。
這一次,她總算記得自己夢見了什麼,夢裡是不講邏輯的,只看見一個混亂的場面,有人在喊叫,她被人打了。
自從出事之後,她就一直在告訴唐寧,這只是一件小事情,而且都已經過去了。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意識到這其實也是在告訴她自己。
不過,她的身體似乎並不接受這種說法。止痛藥的藥力已經過去,她開始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左臂傷口的疼痛,輕微的感染讓那一片皮膚緊繃發燙,一陣一陣地,隨著脈搏跳動的節奏,牽牽扯扯。
對此,余白有些意外,她一直以為自己活得挺糙的,絕對不是瓊瑤片兒里那種號稱從小到大渾身上下連個疤都沒有的女二。但仔細回想起來,這的確是她平生第一次被人暴力相向。
她還記得小時候有一回,余永傳看到她腿上停著一隻蚊子,一巴掌拍過去,勁使大了點,留下兩個手指印。就這兩個印子讓老余內疚得不行,嘴上不說什麼,買了好多吃的玩的哄她。這是屠珍珍每隔一陣都要講一遍的笑話,整個島上只有她這麼一個孩子從來沒挨過打。
而這個全島唯一沒挨過打的孩子,還總覺得自己是見過大世面的人。
比如在美國的時候,她曾經做過一宗南美熱帶雨林的收購。交易進行到一半,當地政府突然宣布那塊土地收歸國有。大地主和政府硬杠起來,局勢一下子變得很緊張。當時,她正在那裡參加談判,跟著一幫會計師、諮詢師一起漏夜撤走。這件事乍聽起來好像也能算是一樁奇遇,老了以後可以說給孫子孫女聽的那一種,但實際上根本沒有什麼可怕。她只是半夜被一個電話叫醒,臉沒洗,頭也沒梳,揀了幾樣要緊的東西扔進箱子里,然後就被一輛包車從五星級酒店拉到了機場,再坐上甲方爸爸派來的灣流飛機,連夜飛回了美國而已。
這種經歷,與面對面地承受他人的惡意,結結實實地挨上一下,在身上留下深切的傷口,是完全不同的。
她忽然意識到,從此以後,她就不再是島上唯一沒挨過打的孩子了。
不過,她一點都不後悔。這只是一件小事情,而且都已經過去了。她又一次這樣對自己說。
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她想錯了,事情只是剛開始,遠遠沒有結束。
天漸漸亮起來,兩人賴床睡到很遲。余白是病假沒去上班,唐寧也留在家裡陪著她。
「你去吧,我一個人就可以了。」她跟他假客氣,其實還是挺想讓他陪著的。
「你行嗎?」唐寧趴在她身邊問。
「當然行啊,」余白回答,「也就三天。」
「嗯,也就三天。」唐寧點頭。
余白以為他就這麼被說服了,心裡有點小失望,但又不好意思變卦。
唐寧當然知道她是什麼意思,看著她笑了,即刻打電話去立木跟趙文月說了一聲,一個是錢太太解約退費的事情,還有就是他這幾天都不進辦公室了。
余白聽著他說,有些意外,雖然這三天唐寧沒有案子要開庭,但昨天走得急,兩個人的電腦和工作電話都沒有帶回來。
接下來的大半日,什麼正經事都不做,只是冷敷,看書,睡覺。
余白覺得這日子過得實在奢侈,這種狀態擱在唐寧身上,好像也有些異於尋常。去年他自己出車禍進了醫院,做完手術之後的第二天都已經開始看案卷,寫材料,指揮曉薩跑東跑西了。但轉念再想想,也只是三天而已,總歸揮霍得起。
就這樣直到那天傍晚,陳銳打電話過來,告訴唐寧有記者找到所里,說是看了「刀筆田盟」的文章,想要找他做個採訪,好讓雙方都有說話的機會,兼聽則明。
余白在旁邊聽見了,起初還以為是指前天晚上發布的那篇,關於丁浩案的。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正是那篇文章給她打了預防針。從那時起,她就是心懷戒備的,所以才能在出事之前一下子意識到錢思涵的父親打算做什麼。
甚至連錢父為什麼會那麼做,她也已經有了猜想——在錢思涵提出解除委託之後,田盟勢必是對錢家父母說過些什麼的,一個慣於操縱網路輿情的老手要煽動這樣一對炸藥桶一樣的夫婦也是太容易了。
所謂「刀筆」,殺人見血,卻從來不用經過自己的手。這一次,她真的是領教了。
但陳銳接下來說的卻大大出乎於她的意料之外:「你跟余白兩個馬上發身份證照片給我,我現在就出律師函,走投訴程序,估計還得要一會兒才能刪除。而且那篇文章是昨天晚上發的,到現在為止已經掛了差不多十幾個小時,中間還上了熱搜,看到的人不會少。你們這幾天一定要當心,最好聯繫一下經辦那個案子的警員。」
余白知道自己錯了,唐寧那邊電話還沒掛斷,她已經找到手機打開微博。
果然,「刀筆田盟」在昨天晚上又發布了一篇新文,標題寫著:我為有此同行感到羞恥!為毒梟求免死金牌!替毒騾申請國家賠償!信不信你們交的稅被用在了這些社會渣滓身上???
文中貼出了兩份刑事判決書的截圖,象徵性地在姓名部分打了馬賽克,但案件號就在原處。只要到裁判文書網上一搜,田律師說的是哪兩件案子,這毒販和毒騾又是誰,全都一目了然。當然,還有唐寧和她走出陽朔縣檢察院的照片,又一次被掛了城頭。
起初,評論區尚有別的聲音。
有人說,既然能改判無罪,就說明證據不足。
也有人說,律師的良知是維護司法公正,而不是道義公正。
但田盟的鐵粉眾多,又很懂控評那一套,該點贊的點贊,該回覆的回覆,該帶圖的帶圖,該拉黑的立馬拉黑。等到瀏覽量飆升起來,上了熱搜,評論區已經都是他的天下了:
某甲:這律師有毒!
某乙:有些律師為了錢真的是一點臉都不要了!
某丙:誰不想把那些毒販槍斃呢?!只願那些律師沒有昧著良心,司法公正不是靠錢就能換來的!
某丁:像電影熔爐那樣么?司法什麼時候能實現公正?
某戊:可憐了我的三觀,田律師,我挺你!
……
唐寧也在旁邊看著,余白繼續往下拉,直到看見有人按圖索驥:這倆人A市立木所的,網站上照片電話都有,問候一下?
初夏的傍晚,余白只覺一陣陣寒涼。
萬燕案二審之後,法庭外的那一幕她還記得清清楚楚。唐寧那時想要保護的,現在就這樣被放在了眾目睽睽之下。
「怎麼辦?」她看著他問,這其實是她的疏忽,她早兩天就應該料到的。
唐寧沉默,像是在想著什麼,而後站起來到隔壁房間里去打電話。
余白等在那裡,除了給陳銳發他們的身份證照片,不知道還應該做些什麼。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她跳過去開門。
「外賣!」外面塞進來一個塑料袋。
「是我家的嗎?」余白疑惑。
「沒錯啊,就是你家,」配送員對了一遍地址,添上一句,「彩票在裡面。」
「什麼?」余白又是一震。
「彩票啊,」配送員解釋,「不是另外給了打賞,留言讓我在隔壁彩票站買一注福彩雙色球隨機嘛?放在袋子里了。」眼看電梯門就要合上,趕緊轉身走了。
等到唐寧從房間出來,只見余白單腳站在門口,手上提著一個奶茶店的塑料袋,正從裡面取出一張彩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