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 實習律師余白 第三十五章 馬蹄蓮

這一年,唐寧母親的生日正好碰上一個周六,他帶著余白去了海灣墓園。

兩人一早開車出小區,先在附近的花店停了停,想要買束花帶過去。季節已是暮春,正是一年中鮮切花品種最齊全的時候,店裡光是白色黃色的也有好幾種。

余白不知道該怎麼選,便問唐寧:「買哪種好?」

「馬蹄蓮吧。」唐寧已經附身從花桶里抽出幾支,叫店員用白色寬緞帶紮起來,拿在手上細細長長的一束,不像尋常帶去祭掃的黃白菊花那樣熱鬧。

車開到海灣,兩人在墓園停車場泊了車,一路走進去。這天雖然是休息日,但清明早已經過了,裡面幾乎沒有人,只聽見遠近鳥鳴的聲音。前一天夜裡才剛下過雨,此時放了晴,草木卻還是濕潤的,洗過似的,帶著春天才有的蔥蘢的綠意。

一直走到壁葬區,找到那一排,一整面牆上小小的那一格。如今墓園裡已經不能點香燒紙,余白只拿出濕紙巾把那個格子擦了一遍,尤其是上面嵌著的那張橢圓形瓷像。瓷像中的人一頭短髮,眉目秀麗,笑容卻是爽朗明快的那一種,看起來很見年輕,好像才二十幾歲,根本不像一個十幾歲少年的母親。

唐寧俯身放下手中的花束,解釋了一句,又好像是在回憶:「剛進醫院檢查就已經是多處轉移,才幾個月就走了,什麼都來不及準備,連照片都是用從前的。」

余白點點頭,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她回頭,看見有個人朝這裡走過來,手裡也拿著一把白色馬蹄蓮。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唐嘉恆。

唐寧自然也看見了,頓了頓,開口叫了聲:「爸爸。」

儘管已經見過唐嘉恆好幾次了,但這的確是余白頭一回聽見唐寧這麼叫,「爸爸」,而不是「唐律師」。她知道這一聲是叫給他母親聽的,就好像在說他們倆很好,父慈子孝。

唐嘉恆也好像也不習慣,怔了怔才點點頭,走到他們面前,俯身放下手中的馬蹄蓮。

兩束花靠在一處,父子倆也在格子前面默默站了許久。余白在旁邊靜靜等著,猜想他們大約都有許多話要跟瓷像中的女人講。而女人看著他們笑,那張不會再衰老的臉上,還是多年前爽朗明快的表情。

一直到要走的時候,唐嘉恆才抬腕看了看手錶,終於開口道:「也快中午了,一起吃個飯吧。」

唐寧不語,目光望向別處。余白悄悄搖了搖他的手,他這才點了頭,大約還是做給母親看的。

出了墓園,三人走到停車場,這才發現唐嘉恆不是自己開車來的,有個司機侯在那裡。兩輛車一前一後,去了附近一個古鎮旅遊區。應該是唐嘉恆打了電話過去,下了車已經有人侯在門口,把他們帶進區內的一家酒店,一直送到餐廳包廂里,就連菜色也都安排好了。三個人才剛坐下,酒店總經理又帶著餐飲總監過來握手,與唐嘉恆好一通寒暄。

唐寧也應了幾句,早看出端倪,等他們走後,便問:「這地方是樂歐開發的吧?」

唐嘉恆點頭,淡淡道:「不過,樂歐獨立董事的位子我已經辭了。」

「怎麼辭了啊?」唐寧問。

「主要是因為至呈,精力搭不夠。還有,所里一個高級合伙人做了樂歐的法律顧問,我這個獨董再做下去也不合規了。」唐嘉恆簡單回答。

「這不是損失大了嘛?」唐寧又問,帶著些調侃的語氣。

唐嘉恆但笑不答,斟了茶,拿起筷子,卻也沒見真的吃什麼,只是換了話題,對唐寧道:「你最近做的幾件案子,我都聽說了。」

「您這又是從哪兒聽說的呀?」唐寧笑問。

余白算了算,這句話她已經是第三次聽見了,或者說每次唐嘉恆問起什麼來,唐寧都會這樣反問。

而唐嘉恆還是淡淡回答:「網上不是都有么?」

這下輪到唐寧不語。余白想起上一次在唐教授家的書房裡,唐嘉恆就提醒過他們選案子要小心,不要忘記他師父的教訓,但唐寧顯然沒有聽進去。

不過,這一次,唐嘉恆卻沒有責怪的意思,反而一一曆數起來:「一件死刑複核,『不核准』改判無期。一件走私毒品罪,一審有期徒刑十五年,二審改判無罪。還有一件故意殺人,也奔著正當防衛檢察院不訴的結果去了,做得不錯啊。」

唐寧看著父親,還是沒說話,像是不清楚這背後的路數,只等著聽下文。

「到至呈來吧,」唐嘉恆也看著他,終於開口,「刑事訴訟部高級合伙人,怎麼樣?」

唐寧聽見,卻是笑了:「我早說過了,我不能在您手下工作。」

「不是在我手下,」唐嘉恆糾正,「你要是回至呈,我們就是合伙人了。」

「我不想當您的合伙人。」唐寧拒絕。

「為什麼?」唐嘉恆要一個理由。

「我們合不來。」唐寧還是笑著,答得並不認真。

唐嘉恆也笑,反問:「至呈兩千多個律師,幾百個合伙人,怎麼可能都合得來呢?」

唐寧卻道:「這話我不是作為律師說的,而是作為兒子。如果只是從律師的角度講,那就是我想做的案子您不喜歡,您喜歡的我又不想做。」

「作為一個律師,有什麼喜不喜歡的呢?」唐嘉恆又反問,「你判斷想不想做的依據又到底是什麼呢?」

余白一聽,就想起自己曾經總結出來的那條選案邏輯:唐寧這人想要做的案子,就是那種到網上一說,委託人和律師都會被罵成翔的那種。

當然,此人很可能沒有這個自覺,而且就算有,也不會告訴唐嘉恆。

「沒什麼依據,就是憑高興。」果然,唐寧這樣回答,一副愛誰誰的樣子。

唐嘉恆倒也不跟他計較,說的話不一樣了,但意思還是那個意思:「你不願意來至呈也可以,但自己在外面案子做多做少都不要緊,一定要選擇當事人,私下不要有太多的接觸,簽委託協議之前,所有風險都要說清楚……」

余白以為,唐寧又會像從前那樣打斷父親,甚至乾脆站起來一走了之。她伸手過去拉住他的手,已經準備要勸了,但結果卻與她預想的不一樣。

那一刻,唐寧只是看著唐嘉恆,聽著那一番老生常談,既沒有應下,也沒有回嘴,只是看著聽著。余白覺得有些異樣,著意看了他一眼。他這才像是回過神來,又斟了茶,拿起筷子吃菜。

一頓飯吃完,三人出了酒店,還是兩輛車一前一後離開古鎮。

余白在後視鏡中看了一眼,唐嘉恆坐的那輛車已經混進車流看不見了。

「唐律師身體還好吧?」她小心猜測,幾次看見唐嘉恆,都覺得好像瘦了些,面色有些疲憊,胃口也不大好。

唐寧卻是笑了,道:「你放心,他那個人,千年不老萬年不滅的。」

「怎麼說話的?!」余白罵他。

他這才閉了嘴,轉過臉去望著窗外。

回市區的一路上,余白都覺得有些他有些不對勁,安靜得反常,但細想方才飯桌上父子倆的對話,好像也沒發生什麼不快。她以為還是因為他母親,便給他這份安靜,由著他去緬懷。

那天晚上,兩人在余白家裡過夜。

臨睡之前,唐寧去浴室洗漱。余白收拾寫字檯的時候,看到他電腦上的一條搜索記錄——樂歐集團法律顧問變更,由著名律師吳東元出任。

那只是一則短訊,寥寥幾句話。除了發現樂歐的實際控制人姓林,讓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原來就是吳東元的岳家之外,實在也看不出什麼別的花樣,卻使她對白天的事有了新一重的理解。她又一次覺得,唐寧對父親其實還是關心的。但後來她對他說,是不是要去看看唐律師?他又笑起來,好像很荒謬似的。余白也是無語了,隨便他去作。

直到那個周末過去,兩人回到立木上班。

余白先後接到大叔檢察官和羅楠的電話,又在網上看到了檢察院的情況通報,認定丁浩的行為屬於正當防衛,做出不起訴決定。

欣喜之餘,余白才忽然想明白了唐寧那天的異樣。

上一次,他們在陽朔見了尹盛的父親,雙方提出的補償金額差異太大,協商沒有結果。但後來那邊又突然讓了步,同意了羅楠開出的數字。余白當時還挺意外,因為那個田律師一看就是跟尹盛的父親簽了風險代理的。尹父最終能拿到多少補償,也決定了他能收多少律師費。而檢察院也是確認了被害人方面不會再提出申訴,才做出了不起訴的決定。

總之,在他們與唐嘉恆吃飯的那個時候,這些都還未曾公開。網上能找到的,只有丁浩因故意殺人被批捕的警方通報。但唐嘉恆卻好像已經知道了,他們以正當防衛為辯護理由,並且有很有可能成功。

那個時候,知道這些的,除了案子相關的雙方之外,還有立木的幾個人。唐寧忽然的沉默與思索,其實是因為這個。

他曾經幾次問唐嘉恆:我什麼時候跟您說過?您哪兒聽說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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