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浩一案被檢察院以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為理由退回補充偵查。
按照辯護人提交的《收集、調取證據申請書》,「十字鎬」首先被警方傳喚作證。
根據他的證詞,去年十一月那次五色山攀冰,尹盛的確也參加了。
最後登頂的那一段,老總做的先鋒,因為冰面比較干硬,耐力又不行,爬到後來節奏越來越亂,就想趕緊抓住快掛休息一下,於是便發生了雙手脫開同時撤步的低級錯誤,一下子沖墜了有七八米,算上安全繩的延展和保護者的前沖,差不多能有十米的距離,整隊人撞在冰壁上。而尹盛就是那個在最下面做保護的人,為了給上面足夠的緩衝,他撞得最重,頭盔都掉了,但幸好只有頭皮創口,輕微出血,行動和意識看起來都沒有問題。
後來,便又是那起「冰鎬事故」。因為兩人有同一家保險公司的意外險,當場便打了緊急救援電話,下山之後急救車已經等在大本營。尹盛當時覺得自己並沒有大礙,但大腿上扎了一把冰鎬的「十字鎬」還是堅持拉著他一起上車,去了成都華西醫院。
兩人一同入院之後,「十字鎬」在外科,尹盛是顱腦傷,一開始在神經外科,當晚又被轉去了神經內科治療。
「十字鎬」當時行動不便,尹盛的傷情具體如何,他也不太清楚。只知道等他出院的時候,尹盛也已經出院。兩人見面聊起來,尹盛說自己早就沒事了。
於是,警方又去那家醫院調取了尹盛的就醫記錄。
的確就是在去年十一月的那一天,尹盛被救護車送到這裡,主訴頭部外傷,頭痛,有暈眩感。神外的醫生懷疑他腦震蕩,要求他留院觀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發生了一次外傷後癲癇,因此才被轉到神經內科繼續治療。
就醫記錄與「十字鎬」的敘述統統對上了。
而後,辦案警員走訪了那天接診的神內科醫生。
醫生看過病歷,才回想起當時的情形:「他問這病多久能恢複,我說這個不一定,有的人幾個月,有的人幾年,但只要堅持治療,對正常生活影響不會很大。他又問,那攀岩呢?我說這太危險了,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作,這個愛好你恐怕得放棄了。」
警員又問:「那他怎麼回答的?」
「他說,」醫生想了想,「這不是愛好。」
丁浩攝影機里的那段視頻也經由這位神內專家過目,寫了詳細的情況說明。
而替全部情節補上最後一環的人是戴羽薇,再次接受警方問詢的時候,她交出了在尹盛隨身物品中找到的抗癲癇葯丙戊酸鈉。
至此,事實終於得到還原。
尹盛明知自己的身體狀況,但還是策劃這一次無保護攀岩。而在岩壁上發生的事故就是因為一次典型的癲癇發作,他從上面掉落的時候應該已經出現了意識障礙,掛在丁浩的安全繩上之後,又開始劇烈抽搐,口角歪斜,雙眼向一側凝視。
而當時在他上方的丁浩,作為一個二十一歲非醫學專業的年輕人,並沒有足夠的專業知識或者生活經驗去判斷尹盛究竟出了什麼問題。但作為一名職業攀岩運動員,丁浩卻有常識和經驗做出判斷,自己無法帶著這樣一個人從那個高度脫險,那時的尹盛正威脅著他的生命。就是在這樣一種情境下,他做出選擇,切斷了繩索。
警方補查之後重報,案卷又回到了檢察院。
此時,已經有了不少有利於嫌疑人的證據,但因為案件性質特殊,雙方本是朋友,又有網上的輿論壓力,唐寧還是想做得更加穩妥一點。余白跟羅楠電話溝通了他們想法,羅楠對此也沒有意見。
於是,兩人又去了一趟陽朔,在檢察官的主持下見了尹盛的家屬,協商經濟補償。
但那天來的只有尹盛的父親和他的訴訟代理人田律師,戴羽薇沒有出現。
雙方見了面,羅楠又有些尷尬,先開口問了一句:「小薇呢?」
「她又不算尹盛的什麼人。」尹父回答,語氣挺沖。
直到後來談到錢的問題,羅楠十分誠懇,尹父的態度才松泛了些,絮絮地說起兒子:「我自己也是退役的運動員,從前搞田徑的。我們那時候不管訓練還是比賽,說穿了不就是為了那點補貼么,哪有他這麼拼的?在體育學院的時候就天天泡岩館,畢業論文寫的都是什麼阿式登山,答辯的時候跟老師吵起來了,缺課又多,連學位證都沒拿到。我不知道跟他說了幾次了,讓他回老家,我厚厚臉皮託人給他安排個體育局的正式工作,或者進學校當個體育老師,哪怕找個培訓機構當教練都可以,至少把社保交上啊。他每年都跟我說,三十歲之前一定會混出個樣子來,結果混出什麼樣子來了?這件事其實就是因為小薇出的,有女朋友了才受的傷,談戀愛分心……」
田律師在旁邊一連使了幾個眼色,尹父這才停下來。
余白那時就覺得這個姓田的也是個角色,果然到了最後補償的金額還是沒能談下來。羅楠開出的數字與一份攀岩意外險的身故賠付相當,但尹父那邊的要求超出這個幾倍。
羅楠一聽,表示真的有困難,她說的金額已經是她能承受的極限。
尹父卻覺得奇怪:「你這手底下幾家攀岩館呢,這點錢拿不出?」
這說法顯然是網上看來了,羅楠只得解釋,自己其實只有一家店,是交加盟費才掛上的連鎖牌子。
檢察官也出來做老娘舅,叫田律師回去跟尹父好好解釋一下現在案件的情況,再看有沒有協商的可能。話沒有明說,但那意思也是很直白了。
但尹父反正不信,堅持要那個數字。
這一場會面以失敗告終。
從檢查官辦公室出來,羅楠輕嘆:「怪不得尹盛會那樣……」
余白明白她的意思,這個父親是尹盛身上的又一重壓力。三十歲之前一定混出個樣子,而尹盛今年正好三十歲了。
羅楠那邊還在繼續說下去:「其實尹盛已經算做得很好了,大多數職業攀岩運動員都是邊緣人,說是什麼國際品牌的簽約運動員,其實一年也就十萬二十萬的經費,訓練都不夠。也就是去年那部美國紀錄片《Free Solo》在院線上映,而且還進了奧斯卡金像獎的主競賽單元,這運動才算一下子紅了。各種戶外、旅遊、視頻網站,合作一個個多起來,但要是哪一天這陣風突然過去了也不一定。尹盛也是不容易,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余白聽著羅楠的話,起初腦中只是又一次浮出那個念頭——尹盛不能錯過這個機會,這的確就是他最後的機會了。但後來,她又想到了一些別的細節——合作一個個多起來,旅遊網站,奇途。
這一陣,Ashley又來找過她幾次,還是問案子的進展。她也還是搪塞過去,盡量不傷和氣。直到現在,事情眼看可以有一個比較好的結果,但奇途在其中的角色還是不得而知,也有可能就這樣不為人知地過去了。
正想著,一行人已經出了檢察院的大樓。余白的思緒被一陣吵鬧聲打斷,朝大院門口望過去,只見是尹盛的父親還沒離開,正站在那裡罵人。而挨罵的不是別人,就是戴羽薇。
「小薇。」羅楠走過去叫了一聲,這才算是替戴羽薇解了圍。
田律師看見他們,總算拉著尹父走了,臨出門又回頭,像是著意看了余白和唐寧一眼。
余白之前只在照片和視頻里見過戴羽薇,這是第一次看見本人。眼前這個女孩子不過二十歲左右,的確就是攀岩運動員最適合的身材,柔韌,長手長腳,雕塑般的肌肉線條,只是此時雙眼浮腫,頭髮胡亂紮成一把,看起來十分憔悴。
也許是沒有睡好,戴羽薇揉了一把臉,才開口對羅楠道:「我今天就過來問一下情況,明天我就走了。」
「走了?去哪兒?」羅楠有些意外。
「回紐西蘭,」戴羽薇回答,慘淡一笑,「耽誤了訓練,尹教練會不高興的。」
她又不算尹盛的什麼人——余白看著戴羽薇,又想起尹盛父親方才的那句話,覺得格外荒謬。
「你以後要是有什麼需要,都可以找我,能幫的我一定……」羅楠開口。
「你別這麼說,」戴羽薇卻打斷她道,「尹爸爸沒說錯,尹盛這件事就是因為我,還把丁浩也連累了,我應該向你們道歉的。」
「你不要這麼想……」羅楠勸了一句,但又不知該怎麼往下說。
戴羽薇又淡淡笑了,這一次溫柔了許多,倒像在回憶什麼:「其實,尹盛一直很羨慕丁浩的。他說培養一個攀岩運動員太貴了,他自己沒能有那樣的條件,就希望能給我創造。所以他才這麼拼,他把什麼都給我了,這件事都怪我……」
說到此處,戴羽薇慟哭。羅楠伸手抱住了她,眼裡也有淚水。
余白在旁邊看著,不禁動容。所幸,有唐寧握著她的手。她記得唐寧對她說過,剛開始做律師那段日子見到的事是他二十幾年的人生里最深刻的。此刻,她覺得自己也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