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叫余白聽得一滯,心裡不禁有些難過。
她眼底熱了熱,嘴上卻輕嗤一聲反問:「好久是多久啊?不就四個多月么?才剛在醫院伺候完你,這就忘了?」
「不夠啊……」唐寧喃喃,已是半夢半醒,手摩挲著她的手指。
他才剛吃了退燒藥,這時候有些出汗,手心潮熱。余白就這麼讓他握著,一時間心裡有許多想說的,只是念及他需要休息,終於還是沒說出來。
另一張票是中鋪,空間逼仄得像個棺材。余白幾乎沒怎麼去睡,一個是因為不習慣,另一個也是擔心唐寧的熱度,才剛爬上去躺了沒一會兒,又伸手下來摸摸他,後來索性也不睡了,一直在他旁邊坐著。
起初,她只是刷著手機,看著那幾張在北極石碑前搶拍的照片。照片里的人在冰天雪地里赤著膊,表情從目瞪口呆到張牙舞爪,既幼稚又傻氣。她看得笑出來,那臉,那身材,胸肌如鎧甲,肱二頭肌像炮彈,哪兒哪兒她都喜歡,一如他們初見時的模樣,但卻又不止如此。自那一日的初遇之後,這個人已經歷了許多。
那時已是黎明,她關掉手機看著窗外,火車停靠一個又一個連站牌都沒有小車站,窗外的小鎮,樹林與雪野映著微微亮起的天光,呈現出一種奇異的藍調。望著這些未曾見識過的景色,她又想起許多過去的事,他告訴過她的那些經歷,以及他們之間分開的這些年。要不是怕吵醒他,她真想這時候就抱抱他。
一直到天亮,太陽升起來,她終於撐不住,趴在窗邊的小桌板上睡著了。一晃眼再醒來,發現自己已經躺倒在鋪位上,換成唐寧在她身邊坐著。
「哎,到家了。」他俯身看著她笑,輕聲對她道。
「什麼……」她睡迷糊了,但也知道這車到不了家。
他於是拿手機地圖給她看,火車已經在哈爾濱附近,眼看就快到站了,屏幕上顯示著一個地名——「氓流屯」。
余白無語,伸手摸摸他腦門兒,熱度果然已經退了,戲精滿血復活。
當天下午,兩人從哈爾濱飛回A市,即刻開始整理證據,擬寫辯護意見。而後又是反覆地跑看守所與法檢,總算在期限之內將整套書面材料提交道了最高法院刑事審判庭。
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兩審判決中存在的基本信息錯誤。根據喬成的自述,以及他在沿江林場的三十餘年的職工檔案,他的出生年月均為1945年12月。而他身份證和戶口本上的出生年份為1948年10月,與事實不符。此外,還提出喬成在死刑複核階段檢舉了未曾落網的同案犯,應當被認定為立功表現。
於是,就在A市警方根據檢舉信息展開調查的同時,最高法院也對上述兩個問題進行了核實。一個多月很快過去,還在等待複核結果的喬成已經年滿七十五周歲了。
恰是在那一天,唐寧帶著助理余白,飛往首都,向此案合議庭做當面陳述,提出喬成於死刑複核期間年滿七十五周歲,且不屬於「以特別殘忍的手段致人死亡」之情形,對其不應適用死刑。經過這一次溝通,最高法院最終採納了他們的辯護意見,於次年一月做出判決,撤銷了A市高院、中院兩審判決中的死刑部分,對喬成改判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並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
與此同時,A市警方也已有了收穫,喬成檢舉的那個同案犯落網了。
那個人名叫劉怡,是個五十六歲的女人,皮膚白皙,風韻猶存,總是打扮得很時髦,對外只是個開服裝店的老闆娘。
在與她結識之前,喬成只是替人打工,往南方帶毒品。直到有一次,劉怡給了他一筆錢,讓他去俄羅斯的上線那裡直接買進,隨後運輸以及再包裝的方法她也都給他想好了。在旁人眼中,喬成自己成了老闆。但性格使然,他其實只是劉怡的馬仔,這樣一做,就是幾年。
而劉怡這個人一向小心,她知道在A市這樣的地方,警方破獲毒品案件一般都是從吸毒人員入手,先找到分銷小販,再一路摸上去。所以,她從不直接與分銷成員接觸,全都是由喬成出面,毒資到了她這裡也都是以現金形式收訖。
三年前的那次行動之後,喬成落網。劉怡跑到別的地方躲了一段時間,但日子一久,難免重操舊業。她這次被捕,同時進去的還有二十幾個團伙成員,連帶吸毒人員將近五百名,涉毒刑事案件光立案就立了二十幾宗。
嫌疑人一多,便處處都是博弈論中的囚徒困境,就連交代問題都變成一種競爭,各種陳年老帳都一樣一樣翻出來,每個人都在爭取立功表現。
而在團伙成員指認的眾多藏毒地點中,有一處就是H市服裝市場旁邊的城中村,他們曾經在那裡租過一間房子做倉庫,存放通過人肉從境外運過來的毒品,月餅,奶粉,洗髮水,形式五花八門。
審訊進行到此處,警察問那個嫌疑人:「為什麼後來不用那個地方了?」
「這不是出事了嘛……」那人尷尬一笑,倒是有些奇怪警方還不知道。
至此,劉怡一案才終於和上半年萬燕的案子聯繫在了一起。萬燕案的二審程序中止,退回補充偵查,這一次的期限仍舊是三個月。
那時已近新年,立木的八個人聚在一起吃了頓飯,也算是一場小小的年會。
這樣的場合,陳銳照舊要總結一下工作。過去的幾個月,小事務所慘淡經營,險險過關。該哄好的客戶都還哄著,該上的總裁課、合規培訓以及各種workshop也全都滾去上了。
除此之外,陳銳又特別提醒,如今做律師也是高危行業,不光刑法306條,還要注意人身風險。
起初,余白只當他說的是唐寧那場車禍。
但陳銳卻對王清歌一努嘴:「你做過刑警,還負過傷,你跟他們說說。」
「面試的時候不是都說過了嘛?」提起這件事,王清歌卻有點扭捏,「我那負傷算什麼啊?就是抓捕的時候被推了一把,從兩級樓梯上摔下來,手撐在地上骨折了,隊里後來給我申請了一個三等功,我都不好意思要。」
陳銳卻還沒完,又說:「別不好意思啊,關鍵是案情,你給他們介紹一下。」
王清歌自嘲一笑,繼續道:「就是一個盜竊電動車的小團伙,偷的都是發票價一兩千的車,幾百塊再賣出去,夠慫的了吧?」
陳銳接著她的話說下去:「看到沒有?盜竊電動車的小團伙,為了幾百塊錢,拒捕傷警。」
「所以呢?」周曉薩問,不是很懂他的意圖。
「所以,馬克思馬老師的那句話是真沒說錯,」陳銳開始上課,「為了百分之五十的利潤,就會有人鋌而走險;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潤,就有人敢踐踏法律;一旦利潤達到百分之三百,那就是殺頭也不怕了。」
聽到這裡,余白才算是明白了,這話還是對唐寧說的。
販毒案的利潤率通常是百分之三百到五百,毒品的售價最高甚至可以達到成本的七十倍。
這一天,唐寧剛剛作為辯護人,到刑警隊去了解萬燕一案補充偵查的情況,她這個助理當然也跟著去了。雖然他們早有猜想,但也是直到現在才確定,喬成一直沒有供出劉怡,就是因為劉怡知道他的家裡人住在哪裡。而這一次劉怡落網,警方除了繳獲毒資毒品,還有氣槍和仿製手槍,劉怡手下的這個小團伙已經有幾分暴力組織的性質。
陳銳這時候提起這些,就是想給他們敲敲警鐘。
只是沒想自家徒弟並不站他那一邊,反而道:「師父,這話不是這麼說的,要是都這麼想,那什麼事都別幹了。」
陳銳看看她,表情頗為嫌棄,只覺自己剛才那番話全都白說了。
王清歌卻不服氣,撇了撇嘴又輕聲盤了一句:「反正我覺得唐律師這件事幹得挺帥的。」
陳銳已經放棄她了,只對著唐寧道:「你師父那件事你總還記得吧?只是你自己也就算了,那余白呢?做這件事情之前,你考慮過她嗎?」
唐寧不語,只是笑了,看了一眼余白。
其中的轉折余白早已經知道,此時便也替他作答,笑著反問陳銳:「你這話什麼意思啊?唐寧腿還是瘸的,要真有什麼事,我跟他還不一定誰保護誰呢。只要他受得了,我就受得了。」
陳銳口中「嘖」了一聲:「這秀恩愛秀過分了啊,你們倆受得了,觀眾有點受不了。」
反正要說的也已經說了,最終玩笑收尾,一頓飯還是吃得挺高興。
但余白卻總是想起那句話來——你師父那件事,你總還記得吧?
這話叫她覺得耳熟,她記得很清楚,唐嘉恆也曾這麼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