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兩人從書房出來,客廳里只剩下保姆阿姨在整理房間。
「爺爺奶奶呢?」唐寧問阿姨。
阿姨回答:「唐教授、吳教授出去散步了。」
唐寧倒是笑了,回頭對余白道:「爺爺奶奶每天晚上吃完飯都會出去逛一會兒,我知道他們朝哪邊走,我們去跟他們說一聲再回去吧。」
余白自然說好,見唐寧這就是要出門的意思,但唐嘉恆卻還在書房裡沒出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返身進去打了聲招呼。
書房中,唐嘉恆仍舊像剛才一樣坐在寫字檯後面,但皮椅子已經轉過去對著窗,像是正望著外面出神。
「那我們走了,」余白開口,話說到最後還是習慣成自然地跟著那個稱呼,「唐律師。」
唐嘉恆聽到聲音,轉身對她笑了笑,點點頭,但沒說話。
眼前的人還是分毫不錯的儀錶,合體的西裝,質地極好的襯衫,一張不顯年紀的臉,但余白卻從那笑容中看出一絲疲憊與落寞來。她還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唐嘉恆似乎也不想再跟她廢話,皮椅子又轉回去,還是對著窗外。
正好唐寧在客廳里叫了她一聲,余白應了,走到外面去,跟著他一起出了院門。
兩人走到弄堂外面的那條小馬路上,下班高峰早已經過了,路上汽車少了些,偶爾有行人走過,路燈橙黃色的光在地上投下梧桐樹斑駁的影子,顯得靜謐而悠遠。
從此地往北去便是音樂學院,往南是一個街心小花園,裡面有座普希金雕像。唐寧帶著余白往南走,沒走出多遠,就看見唐教授夫婦正沿著人行道慢慢朝這裡過來。一高一矮,手拉著手,像是在小聲說著話,聽不清說的是什麼,只有笑聲傳過來。
唐寧離得老遠就提高聲音說了一句:「爺爺奶奶我們走了啊。」
兩位老人聽到聲音抬頭,唐教授照舊不慌不忙,在太太頭髮上親了一下,那動作自然而然,毫不避諱,然後才朝唐寧和余白揮了揮手,那意思彷彿是「好走不送,別耽誤我跟你奶奶談戀愛」,總之一點都不像市面上常見款的爺爺奶奶。
唐寧早知道自己這個做孫子的在爺爺心目中的地位,知情識趣地沒有過去叨擾,也揮揮手算是道別,勾了余白穿過馬路,往他們停車的地方去。
余白卻對方才的所見瘋狂羨慕,走出幾步又回頭望了一眼,心想二老這感情真的是很可以啊!
唐寧看出她的心思,走到馬路對面,也湊過來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余白覺得臉上有點濕,伸手擦了擦,看了他一眼,品評道:「差著那麼點意思。」
「怎麼說話的你?」唐寧不滿意,又強摟了她重新親了一遍,這一次是在嘴上,啟開她的雙唇,吻得有些霸道。
余白起初被他嚇了一跳,輕呼了一聲,還是抱住了他,一點不輸地吻回去。她覺得自己彷彿閉了眼,卻又好像看見了秋夜的天,星月疏朗,出奇的高遠。這一次,總算不覺得差著那麼點意思了。
直到有行人經過,兩人才分開,又像正經人一樣繼續往前走。
等到坐進車裡,余白又開始感慨剛才的所見,一邊開著車一邊問唐寧:「爺爺奶奶多大年紀了啊?」
「爺爺1938年生的,」唐寧算了算,「今年八十二了,奶奶比他小三歲,也有七十九了。」
「他們怎麼認識的呀?同學?同事?」余白繼續打探,心想二老都在A大任教,也許也是在校園裡結的緣。
唐寧卻笑著回答:「比那早多了,他們很小就認識了。爺爺生在舊金山,是戰後才跟著爸媽從美國回來的,當時也就七歲吧,奶奶才四歲多。後來聽我太外婆講,奶奶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管爺爺叫『哥哥』的,現在背著我們大概也還這麼叫呢。」
這下余白更酸了,唐教授夫婦要是從同學開始的,她和唐寧還能努力一下,可人家青梅竹馬,那他們就真的是這輩子都追不上了。
唐寧卻難得遲鈍,毫無所感,還在繼續回憶著說下去:「那時候二戰才剛結束一年多,這裡情況又變得很不好。爺爺他們本來可以回美國去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留下來了。而且後來每次聊起那個時候的事情,他都好像都挺開心的。就像軋戶口米,一刀鈔票買不到一刀草紙,汽車加一次油要在加油站門口排一整條街的長隊,甚至連這種兵荒馬亂的事情,他跟奶奶也都可以當作笑話講……」
「這些都是几几年的事啊?」余白忽然問,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跳脫開去,想到完全不相干的另一個人說過的另一句話。
就是在這一天的上午,南城看守所的會見室里,老毒販喬成抬眼皮看看她,蔫頭耷腦地對她道:「我媽生我那年正趕上老毛子在東北發軍票,窮得連飯都沒得吃。」
那個聲音,那個表情,那張臉,宛在眼前。
「47,48年吧……」回到此刻,唐寧回答,若有所思地,已經低頭開了手機不知在查什麼。
「那喬成說的老毛子發軍票又是哪一年的事?」余白又問。
「1945年。」唐寧已經找到答案。
從1945年10月開始,蘇聯紅軍在中國東北發行了將近100億元的軍用票,並責令此種Military Currency在整個東三省「為一切支付必使用」之貨幣。
余白知道,他們又想到一起去了。
如果他們的猜想正確,那個正在看守所里等待死刑的老毒販也許在年輕的時候改過年齡。他不是生於1948年,而是1945年。也就是說,他今年不是七十二歲,而是七十五歲了。
僅僅三年之差,對於一個已過古稀的平常人來說或許微不足道,但對一個死囚,卻是生死一線。
於2011年通過的《刑法修正案八》,在刑法第四十九條中增加一款——審判時已滿七十五周歲的人,不適用死刑。
而死刑複核程序也是審判階段的一部分,這一點雖然沒有明確的司法解釋,卻已經有判例可循。
那一刻,余白周身起了一陣戰慄。在一件原本毫無希望的案子里,這分明就是一線希望。但這種希望,就好像在迷宮中奔走已久,終於看到了高懸於危樓之上的錦標,心中才剛振奮,腦中卻又有一個聲音在說,太險了,沒用的,還是放棄吧。
這畢竟只是你們的猜想,余白腦中也有一個聲音在勸。
就算是真的,時隔數十年,故人離世,故紙湮滅,一切都未必能被證實。
而且,這麼做真的有意義嗎?就為了喬成這樣24K純金的大壞蛋?你們這樣壓著線,扣著字眼,倘若真能免這個老毒販一死,別人又會怎麼想?
許久,她沒有說話,只是開著車,默默看著前路。
但唐寧卻沒有這樣的糾結,只是看著她笑問:「余白,你有沒有去過東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