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 實習律師余白 第十七章 法學院學生的戀愛送命題

其實,余白也知道自己的恐懼毫無來由。

眼前這間會見室面積不大,中間有一道半人高的檯面將房間隔成兩半,檯面上又是一道不鏽鋼柵欄,一直頂到天花板。律師在一邊,嫌疑人在另一邊,就連坐的椅子也是固定在地上的,上下都有鎖。管教把人帶進來坐下之後就上鎖了,一直到還押的時候再打開。

只是那種氛圍,跟別處截然不同。室外秋日和煦,房間里也算乾淨,但陽光照進來彷彿就添了些冷調,跟其中的人都無關似的。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柵欄那邊的門開了,管教帶著一個人走進來。

乍一看,余白差點沒認出來這人就是喬成。她在案卷里看到過不少他的照片,有站在身高標尺前面拍的——板寸,粗脖子,一米八幾的身高,很有幾分黑老大的氣勢。也有在現場指認物證的——穿個皮夾克,花襯衫,被兩邊兩個幹警夾著,還是一副黑老大的樣子。

當然,余白也知道他的年紀,1948年生人,被捕的時候就已經六十九歲了。但那個時候的喬成看起來好像還是個中年人,頭髮也許染過,全黑的。

而如今的喬爺,真是位「爺」了,老大爺那種「爺」。

頭髮花白,身上套著重刑犯的黃馬甲,胸前印著「南看」字樣,下面一排號碼,單看數字就知道他在這兒呆了有年頭了。馬甲裡面是他自己的衣服,一套半新不舊的寶藍色運動衫褲,褲腿和袖子上鑲兩道白線,是從前體育老師的標準裝扮。再看腳上,只趿拉著一雙塑料拖鞋。

最大的不同,還是體態。這位喬爺年輕時也高大過,現在年紀大了,再加上看守所里關了三年,瘦得兩頰凹陷,肚子反倒大起來,背還有點兒駝,整個人顯得矮了一大截。

余白仔細看,才明白這姿勢也是有原因的。

喬成是死刑犯,手上戴的手銬也跟一般在押人員的不同,工字形的,估計分量不輕,手要是完全放鬆下垂的話,手腕受不了,所以總得往上提著點,可他又嫌累,就只能這樣駝著背擱在肚子上。腳上的腳鐐也有辦法對付,不提步子,就這麼拖著走,聲音大點兒,但好在不費勁。

正看著,那邊管教已經指點喬成坐下,撂下擋板,落了鎖,又重申了幾條會見制度,然後就轉身出去了。

喬成回頭瞟了眼,門一關上就是這麼一句:「有煙嗎?」

「沒有,這裡不允許。」唐寧笑答。

「人家怎麼每回出號子都有煙抽啊?」喬成問。

「您知道人家出去是會見還是提訊啊?」唐寧還是笑著反問。

「這不都一樣么?」喬成又來問他。

「會見是見律師,提訊見的是警察。」唐寧耐心解釋,儘管對方是看守所里老住客了,這些常識不可能不知道。

喬爺一聽倒是笑了,道:「就我這種情況,見誰都一樣。」

言下之意已經很清楚,他也知道自己案子翻不出什麼花樣,就等著走完一個程序,律師意見交上去,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複核法官在裁定書上籤下一個「核」字,一切就都結束了。法官落筆之時,就是死刑執行程序的啟動之日。一紙命令下去,七天之內世上就少了一個作惡多端的老毒販,多了一具無公害可降解的屍體。

「真沒有煙?」也就這件事,喬成還不死心。

「真沒有。」唐寧作勢翻翻口袋。

「哈爾濱就行,沒有的話就哈爾濱Happy。」喬成還在跟他討價還價。

唐寧索性答非所問:「您兒子讓我給你賬上存點錢,他說看您需要,存五百還是一千都可以。你想吃什麼,就自己在小賣部買,平常伙食也能好點。」

喬成輕輕哼笑了一聲,不說話了。

余白聽出這言下之意,彷彿就該是一句:煙都不給帶,我要你這律師何用?

「我也沒想請律師。」喬爺果然這樣補充。

「我知道,是您兒子來辦的委託。」唐寧回答。

「瞎遭凈錢,」喬成呵呵笑了笑,評價,「他呀,就是想把小時候我養他的那些錢都還給我,從此兩不相欠,省得以後再記掛。」

余白聽著倒有些感慨,覺得不管案子有沒有希望,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總該安慰兩句吧?

不料卻聽見唐寧說:「反正律師費都已經付了,而且死刑複核就是按照一個階段計費的,就算您不讓我來,這錢我也沒法退。」

喬成一聽,氣極反笑,說:「你這人怎麼這樣呢?」

「不就靠這個吃飯嘛,」唐寧也不跟他客氣,「我過來一趟二十幾公里呢,來都來了,就聊聊唄。」

「那行,」喬成看著他無可奈何,帶著些笑點點頭,「聊聊也挺好,要不盡坐那兒看電視了,你就說聊什麼吧?」

「總歸先聊案子吧。」唐寧提議。

「那都說一萬遍了,筆錄里都有。」喬成不耐煩,幾句話帶過,「不就是下崗之後,老婆又病了,醫藥費也報不了。正好林場靠著國境線,認識個俄羅斯人,讓我把從那邊進來的貨帶到南方賣出去,就這麼開始幹上了。」

「怎麼帶的呀?」唐寧問。

「就那種遙控小汽車,」喬成回答,「裡面不是有充電電池么,一排四顆,用塑膠膜包在一起的。要是遇上檢查的,開機還能亮。其實裡面就兩顆真電池,剩下兩顆都是包的粉。」

「全都從東北發到您在A市南城區的房子里?」唐寧繼續問。

「是,」喬成點頭,「再拆成零包賣了。」

「一小袋9克多點那種?」唐寧又問。

喬成看看他,給了一個「你懂的」表情。海洛因10克以上構成非法持有毒品罪,分銷的毒販帶在身上的貨都不會超過這個數。

「一般怎麼交易啊?」唐寧總歸問下去。

喬成回答:「就讓人帶到KTV,夜總會什麼去賣唄。熟客么,就是打卡埋雷。」

「生意怎麼樣?好賺嗎?」

「也就那樣,幹什麼都不容易。」喬成含糊其辭。

「一審二審都給您定的主犯,最後判決是以走私、販賣毒品罪處以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並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您覺得沒問題嗎?」唐寧終於說到關鍵。

「死了就好了嘛,」喬成卻顯得很淡然,「我都這把年紀了,孫子明年大學畢業,以後考學招工都要政審,省得耽誤他。」

「這個吧,」唐寧沉吟,「其實,直系親屬是死刑,還是正在服刑,政審結果都是一樣的。」

「你可別騙我……」喬爺將信將疑。

「沒人跟您說過?」唐寧看著他。

「我也沒問啊,凈自己瞎琢磨了。」喬爺有些煩亂。

唐寧這才安慰一句:「不過好在現在需要政審的地方也不算太多。」

「你們年輕,不懂那些。」喬爺表示不屑跟他討論這個問題。

可唐寧卻道:「我爺爺的爸爸和我奶奶的爸爸都吃過牢飯,您看我不也挺好么?」

余白在旁邊聽著也是服了,這人為了跟嫌疑人套近乎,居然連自己祖宗都搭進去了。

「真有這事?」喬爺也表示驚訝。

「千真萬確。」唐寧打包票。

「哈哈,」喬爺總算又笑了,「你小子也是個人才。」

余白看這套瓷套得差不多了,以為總該聊案情了吧,可唐寧卻轉頭看了看她,又對喬成說:「我這個徒弟沒進過看守所,您給她說說唄,裡面什麼樣?」

余白更無語了,心想這怎麼說話的?你進過看守所啊?

喬成倒是無所謂,還真對著她聊起來,報流水賬似的:「一般吧就是早晨六點起,刷牙洗臉尿尿拉屎,吃完早飯就是干盤板。干盤板知道是什麼嗎?就是在號子里的大通鋪上坐著,新來的背監管條例,老人兒就坐那兒發獃。然後就是打掃衛生,吃午飯,吃完了睡會兒午覺……」

余白老實聽著,只恨自己想像力有點過於豐富了,好幾次想衝出去洗耳朵。可聽著聽著,她忽有所感,這才開口問了一句:「裡面吃飯都吃些什麼呀?」

喬成言無不盡:「早上就是稀飯醬瓜,中午晚上都吃飯,一個肉末捲心菜,一勺子紫菜湯,有時候能有塊紅燒肉什麼的。」

「那還真是挺艱苦的。」余白感嘆。

喬成說:「還行吧,反正我也不講究這些,從前在外面也就隨便對付點。」

「您可是喬爺啊,」余白笑,繼續裝她的小白,「怎麼感覺跟電影里演的大哥有點不一樣啊?」

喬成抬眼皮看看她,還是那副蔫頭耷腦的樣子:「這就不錯了,我從小苦過來的,我媽生我那年正趕上老毛子在東北發軍票,小時候窮得連飯都沒得吃,還講究吃好吃壞?」

三個人就這麼聊了兩個小時,之後提審應該注意的地方也都交代了,但對喬成這麼一個在看守所關了三年,經歷無數次提訊的老油條來說,也沒什麼新鮮的。

臨走之前,等著管教來收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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