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是小學生都喜歡秋遊,也都頭疼回來之後要寫的那篇作文。
如今作為實習律師的余白,這一天也跟秋遊差不多,倘若寫成文章,題目便是《記第一次去看守所》。
天高雲淡,秋風送爽,二審被判處死刑的喬成,如今關押在A市南城區看守所。該看守所位於二十多公里之外的南郊,從市中心開車過去總得四五十分鐘。
兩人一早從唐寧家出發,余白還是當車夫,唐寧還是扮師父,上車就檢查她東西帶沒帶齊。
「實習證,身份證,介紹信,委託書,委託人身份證複印件……」
余白一一出示。
「被會見人身份證號碼。」
余白找都不用找,即刻給他背了一遍。
唐寧點頭表示滿意。
余白髮動引擎。
可車剛開出小區,師父又道:「門口便利店停一下。」
「要買什麼?」余白問,心想車裡什麼都有啊,水,紙巾,以及那啥。
「去給為師買兩包利群,普通的就行了。」唐寧回答。
余白看著他,沒動地方。她也聽說過有不少律師會見的時候給嫌疑人帶煙的,但面前這位時時把「律師的個人修養」掛在嘴邊,沒想到竟然也是這樣的老油條。
「快去啊。」唐寧催她。
余白想說《看守所條例》她已經學習過了,根據會見通信部分第三十五條,給在押人員帶煙,也算是私下傳遞物品吧?被值班管教發現就是責令停止會見,扣押律師證,通報司法局,停執三個月啊。可轉念又作罷了,說出來估計又得被他笑,實務不懂,只會背法條。
於是一句廢話都沒有,她在便利店門口停下,開了車門下去買煙。唐寧見她這樣,反倒覺得沒勁。
「只有軟藍,沒別的了。」余白很快又回到車上,遞過兩包利群。
「也行。」唐寧倒也不挑剔,接過去裝進口袋裡。
余白看著他這動作,心想你還真打算私相授受啊?行,到了地方要是情況不對再說吧。
重新系好安全帶,她開了手機導航輸入目的地。可「南城區看守所」幾個字輸進去,出來的搜索結果卻是那一片幾家律師事務所的地址。她以為自己打錯了字,又試了一遍,還是老樣子。
唐寧在旁邊看著,也不攔她,只等著她說出那一句:「咦,怎麼找不著啊?」
「要不上大眾點評找找?」他提議。
余白當然聽得出來這是在損她,抬頭給他一個「你有話就快說」的表情。
唐寧這才篤定開口:「你搜南城區紅旗鎮種子公司直銷門市部,到了那兒我再指路。」
「怎麼去個看守所還跟對暗號似的?」余白嘀咕了一句。
「監獄、看守所、軍營。」唐寧提醒。
屬於國家特殊機關——余白這才想起那後半句。這話從前刑法老師好像就說過,這些地方民用版的地圖上都是不會標明的,所以懂行的刑事辯護律師連路都要很熟才行。自知記問荒疏,她只得乖乖聽令,把那個種子門市部設為目的地。
「吶,為師再傳你一個秘籍。」唐寧卻還沒完,拿出手機點了點,發給她一個文件。
余白打開看了看。文件題為《全市二十一家看守所一覽表》,裡面地址,電話,導航怎麼設置,以及附近的停車信息一應俱全。有些還特別註明了旁邊某家小飯店難吃得要死,千萬別去。
余白算是明白了,這人早不說,就是在這兒等著她呢,要的就是現在這樣的效果。
車上了高架,直往南郊去。等到下了匝道,駛過南三公路,再往前幾百米,紅旗鎮種子公司直銷門市部已在眼前,唐寧讓余白打了燈靠過去。
「這就到了?」余白問。
未及回答,種子店裡出來一個叼著煙的大叔,唐寧降下車窗打招呼。
「咦,你這赤佬又來啦?」大叔看見他,開口笑罵,嘴裡的煙很神奇地不會掉下去。
「爺叔。」唐寧叫人,遞上兩包利群。
余白這才知道,原來買煙是為了派這個用處。店門口有塊空地是種子公司內部預留的車位,大約收費不合適,收煙就無所謂了。
大叔也是熟門熟路,即刻開了地鎖,讓余白倒進去,口中揶揄:「小姑娘又換了一個嘛。」
唐寧聽見只是笑,輕聲跟余白解釋了一句:「從前帶曉薩來過。」
余白心想,早就習慣了好么,除了周曉薩,說不定還有誰呢。
果然,大叔下一句就是:「我就記得上回那個小姑娘給我買的天外天。」
余白看了一眼唐寧,利群天外天可比普通的貴多了,她不覺得這是周曉薩的消費水平。
「他說的是朱迦言,」唐寧只得又低聲交代,「那時候還在至呈,大家都是同事……」
余白搖頭笑出來,表示別解釋,一把將車停到位,開門就下去了。
可左右看看仍舊不見看守所的影子,接下去還得靠唐寧指路。只見此人伸手往對面一指,道:「過了馬路看見公廁再走一百米,路燈杆子上有塊牌子,寫著南城公安分局案件審理隊,旁邊就是看守所了。」
「那還挺遠的,幹嘛把車停這裡啊?」余白問。
「那裡車位不多,」唐寧回答,「一到旺季,像我們這種市區過來的根本停不到。」
「犯罪還有旺季淡季啊?」余白只當他胡諏。
卻不想此人說得有根有據:「性侵類夏季高發,盜竊類假期高發,還有醉駕的,過個節能進去一批,所以每年十月份看守所里都特別熱鬧。你要是不信,去找邵傑,他那裡有幾年的大數據統計圖。」
「好吧。」余白算是服了。
「要麼你把我開過去放下,你再回來停車,然後再走過去?」唐寧又逗她。
「行啊。」沒想到余白根本不計較,本著照顧殘疾人的原則,一口答應。
這下換了他不願意,拉住她道:「說著玩兒的,我要跟你一起。」
言語間頗有幾分撒嬌的意思,余白聽得要笑,心想這人也真是滑稽,一會兒跟她端師父架子,一會又像個小孩兒似的。
天氣不錯,兩人牽著手過了馬路,沿著那條縣道往前走。天上雲淡風輕,兩邊都是小樹林,路上只有他們兩個,倒是有點拍拖的感覺。但想想又覺得有點不對勁,人家談戀愛逛街,他們倒好,逛看守所。
又往前走了一段,已經過了唐寧說的那個公廁,還沒看見南城區看守所的牌子,旁邊電線杆上的小廣告倒是多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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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白一根根柱子看過去,總算有點明白唐寧為什麼說自己跟著他就成了法律民工,因為這工作從某種角度看起來真的好像民工啊!
等到進了看守所,果然看見門口掛著車位已滿的牌子,接待大廳里也有不少等著會見的人。警員辦公區的牆上掛著好幾排大屏幕,上面都是會見室和提訊室里的畫面。律師會見不會監聽,不會錄音,但是監控還是有的,余白也是納悶了,傳說中那些帶煙的都是怎麼做到的。
兩人交驗了證件,又在大廳里等了一陣。直到前面有律師結束會見出來,騰出空房間,這才有警員安排他們進去。
然後,便又是坐在會見室里等,等著管教押解喬成出來。
「害怕嗎?」唐寧突然看著她問。
「怕什麼啊?」余白反問。
「有我呢。」唐寧才不管她說什麼,只管照著自己的劇本演下去,對她笑了笑,在桌子下面握了她的手。
什麼就有你呢?我說我怕了么?余白腹誹。
她念書的時候就聽刑法老師說過,死刑案分紅案和白案。殺人的叫紅案,屍體腐爛、血流滿地的高清彩照都在裡面。而販毒屬於白案,案卷里血都不見,有什麼可怕的?
可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聽見外面走廊里傳來金屬碰撞的聲音。她怔了怔才反應過來,這是手銬腳鐐的聲音,碰擦著磨光石子的地面,一路嘩啦啦嘩啦啦地越來越近。
別說,那一刻,余白還真有些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