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白準時到了大學城警署,找了個地方停車,又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才看到沙伊菲。
此人還是跟前一天差不多的造型,弔帶衫,熱褲,人字拖,斜背著一隻健身包,見到余白仍舊沒什麼表情,嘴裡含糊了一聲,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余白沒計較,兩人一同走進警署辦事廳。裡面面積不大,有一排三個接待窗口,旁邊還擺著一台取號的機器,看起來就跟銀行或者郵局差不多。大約因為是工作日,時間也比較早,來辦事的人不多。三個窗口只開了一個,裡面坐著個二十幾歲的女民警,正在幫老奶奶報戶口。
等到老奶奶的事情辦完,余白上前說明來意。
「還真請律師啦……」女警看看她,口中喃喃一句,拿起桌上的電話按了一個分機號,等到接通之後便對那邊說,「那個報強|奸的學生又來了。」
說話的聲音不算輕,而且窗口的揚聲器也沒關。門口正好走進來兩個人,聽到這句話,都朝這邊看過來。老奶奶在旁邊收拾東西,也轉過臉來,上下打量著沙伊菲。
余白蹙眉,敲了敲玻璃,道:「警官,您這麼做不合適吧。」
女警看了看余白,又看了看沙伊菲,垂目道:「是我疏忽了,不好意思。」說完才關了揚聲器,又對電話里講了幾句。
等到女警擱下聽筒,未曾對余白開口,就指了指玻璃上的禁煙標誌。
余白不解,回頭才發現沙伊菲居然在點煙。
「這裡不能抽煙。」她提醒。
「這是電子煙。」沙伊菲偏還要解釋。
「電子煙也不行。」女警又開了揚聲器。
沙伊菲不屑一笑,總算還是收了起來。
余白暗暗嘆了口氣,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做錯了。
照理說,強|奸案應該直接報到事發當地的刑偵支隊,但很多受害者還是會先到警署報案,但之後也會很快被轉到刑隊去。而沙伊菲已經經過法醫體檢,也做過筆錄,案子卻還留在大學城警署。警方對這件事的定性已經很明顯了,方才那個女警對沙伊菲這個受害人的態度也是顯而易見的。余白覺得,自己的那句提醒可能又更加劇了這一點。
但遇到這種事究竟該怎麼處理,她其實也拿不準,心裡不禁又想到唐寧早上說的那句話。當時覺得他胡說八道,現在卻不得不承認自己還真就是個只會背法條的雛兒。
不過,預想中的冷淡和推諉並沒有發生。不多時,兩人就見到那天負責接警的徐警官。徐警官是個五十多歲的大叔,身材高大,長相卻挺和善,把她們帶到二樓辦公室里,拉過兩把椅子請她們坐下,原原本本跟余白說了事情的經過。
那天晚上的事發生在沙伊菲居住的合租屋裡,房子三室兩廳,客廳也隔成一間,總共住了四個人,都是A大在讀或者剛剛畢業的學生。事發當時是夜裡十點多,同住的幾個人都已經回來,還有一對小情侶正在飯廳里吃宵夜,眼看著沙伊菲開門進來,身後跟著董宇航,兩人還說笑了幾句,一起進了房間。據董宇航自己說,他是十二點左右離開的,在這段時間裡沒有人聽到任何異常的響聲,沙伊菲也是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從房間里出來。
余白靜靜聽完,感覺像是補上了故事的另一半。其間有好幾次,她以為沙伊菲會開口說些什麼,或反駁,或解釋,但什麼都沒有,這個二十齣頭的女孩臉上還是淡漠的表情,就好像在聽一件根本與她無關的事情。
「我們的處置還是非常及時的,」徐警官似乎也覺得跟沙伊菲不大好溝通,一直只對著余白講話,「那天早上接到報案之後,第一時間就通知了刑偵支隊。刑對那邊馬上安排了現場勘查和法醫體檢,報案人提供的證物都收進去做了檢測,涉案的嫌疑人以及其他證人分別做了筆錄。現在最關鍵的還是證據方面有缺失,比如最重要的一項,精斑沒有取到……」
直到這時,沙伊菲才開口插話:「他戴了套,我找過,要麼是馬桶里抽掉了,要麼就是他離開的時候帶走了。但是法醫檢查的時候陰擦乳擦也都做了,我還帶了床單和衛生紙過來,總有別的痕迹可以化驗出來吧?」
「這個,需要時間,」徐警官看了她一眼,又轉回來對著余白,「也是綜合這些因素,刑隊那邊暫時還沒立案。不過,涉事的男生已經由A大保衛處負責控制了……」
「沒有,他已經回家了。」沙伊菲又打斷。
「這個,我會聯繫你們學校保衛處了解一下情況的。」徐警官頓了頓,又繼續說下去,「不過,包括他們老師、同學、同租室友,全都判斷雙方是情侶關係……」
「可我也說過,我跟他不是情侶關係。」沙伊菲再次打斷。
警官沒有跟她爭論,只是糾正了自己的表達:「那就算有交往意願吧,兩方面對關係的估計有偏差。」
「那為什麼相信他們,不相信我呢?」沙伊菲冷笑。
余白看出她情緒不對,伸手在桌子下面攔了一把,替她把話說了:「兩人之間的關係不能作為判斷依據吧。根據統計數據,三分之二的強|奸案都不是發生在陌生人之間的,大部分嫌疑人是受害者的前任、男友,甚至丈夫,尤其是這種男方意圖發展長期關係,但女方並不這麼認為的情況。」
警官蹙眉,像是有話要說,但沒有說下去,只是補充道:「立案原則上不超過三天,但涉及犯罪線索需要查證的,審查期限可以延長到七天,所以現在就是等檢測的結果了。」
余白點頭,這的確是符合規定的做法,完全無可挑剔。
警官說完又從抽屜拿出一沓子複印件,道:「這是那個男生大學期間的成績單,獎學金證明和獲獎證書。」
績點3.7,年度優秀學生,高校AI創意賽特等獎,余白一目十行,而後問:「是他家裡人送來的?」
「一部分是家屬送來的,另一些是他們學校的輔導員,還有,這個是他們全班同學寫的聯名信。」老警官回答。
在A大,績點3.7不是容易得的。換在平時,余白會對此人表示敬佩,但此刻卻覺得有些異樣,3.7或者4.0,跟他有沒有違背他人意願發生性關係又有什麼關係呢?
但還沒等她說什麼,沙伊菲已經站起來,摔門而去。
辦公室里剩下的兩個人愣了一愣,余白正要去追,徐警官叫住她,又道:「看得出你也是個講道理的人,也請理解一下我們,不是我們存心壓著不立案,而是這件事的確還有事實不清的疑點,牽涉到的又都是人生才剛開始的孩子,不得不慎重。你回去呢,也跟小姑娘好好談談,總之我們共同努力,爭取能還原事情的真相吧。」
余白點頭,忽然覺得找個老警官來處理這件事,似乎也有幾分息事寧人的意味。
但徐警官接下去那句話又說得很有水平:「你們律師都懂疑罪從無的道理,也一定知道冤枉一個無辜的人比錯放一百個有罪的人造成的影響更壞吧。」
余白又點頭,留了張名片,這才追出去。
出了警署大門,倒是一眼就看見那個斑斕的花背在前面走著,余白跑了幾步沒趕上,喊了聲:「沙伊菲!」
沙伊菲停下腳步回頭,卻是哼笑了一聲,道:「聲音再大點啊,這幾天大學城附近大概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名字了。」
余白聽得一震,忽又想起那段在校園群里轉來轉去的視頻,以及方才在徐警官的辦公室里看到的那一沓子獎狀,還有自己在桌下伸手攔向沙伊菲的那一刻,其實只是想勸她別太衝動,但卻那麼分明地感覺到她的腿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她害怕,任何一種接觸,她都害怕。
余白看著她,深呼吸了一次,走近她問:「回學校嗎?」
沙伊菲搖頭,答:「還是去健身房。反正不去上學了,我加了好多課。所以你們儘管放心,律師費我一定會付的。」
余白心裡又是一震,嘴上卻只是道:「那上車吧,我送你。」
沙伊菲站在那裡,終於點了頭,跟著上了車,報了健身房的地址。那是在江對岸的新區,路還不近。但余白沒說什麼,設了導航,發動引擎。
車子在路上開了一會兒,沙伊菲才又開口問:「你是不是也不相信我,覺得我在說謊?」
「我信不信你根本不重要。」余白回答。
「那什麼重要呢?」沙伊菲反問。
「重要的是你得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這樣我才能幫你。」
「你真的還想幫我?」
余白看她一眼,反過來問她:「否則我現在是在幹什麼?」
沙伊菲沒說話,只是看著車窗外面,看了許久才轉回頭來,從健身包里拿出一張名片放在儀錶盤上:「那你打這個電話吧。」
余白看了看,也是個律師,姓連。
「董宇航做了不該做的事,我想要他得到懲罰,如果懲罰沒有,那就要賠償。」沙伊菲平靜地解釋,似乎又回到了那樣淡漠的狀態,說著一件完全與己無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