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邵傑最先看到的沙伊菲。
立木事務所樓下,他跟沙伊菲同一趟電梯上樓,眼見著她走到趙文月桌前,說要找唐寧。趙文月問她是否有預約,而她答非所問,說是周曉薩叫她來的。
邵傑好事,三步一回頭地進了辦公室,即刻走進唐寧的隔間,獻寶似地報信:「外面有個美女,指名道姓地找你。」
彼時,唐寧正在親切指導余白改一份她剛寫好的調取證據申請,聽見邵傑這麼說,抬眼笑了,道:「真的假的?就你那眼光,我不是很信任。」
余白在一旁聽著,彷彿又看見了A大研究生宿舍樓下的那一幕。她心裡冷嗤,這麼多年過去,某些人在某些方面還真是始終如一。
「不信你自己去看啊。」邵傑這人在審美方面一向比較二次元,至於現實世界,輕紡城幾百塊一套的西裝在他看來跟幾萬的高級定製並無本質上的不同,可這一次卻是十分肯定,撂下這句話就走了。
隔間的門又關上,唐寧對余白解釋了一句:「就是個客戶,估計是頭回來諮詢。」
余白看了他一眼,只覺見了鬼。師徒關係不懂么?而且哪怕不止是師徒,她何至於連這種事都要介意?從頭到尾,她一句話都沒說,他一個人倒像是把一整出河東獅吼都給演完了。
可她還沒來得及表態,桌上電話已經響起來。這一回是趙文月打進來的,果然也是關於那位美女。趙文月告訴唐寧,人是周曉薩介紹來的,有案子要委託,一定要見他,而且非他不可。
直等講到大致案情,唐寧才按掉揚聲器,將電話拿到耳邊去聽,嗯了幾聲,最後說了一句:「你帶她到面談室去吧。」
等他擱下電話,余白提醒:「你手上可還有一大堆事情積著呢,早就說好了復健階段不再接其他案子的。」
一件死刑複核,一件詐騙加非吸,一件故意傷害,還有幾家陳銳提醒過他一定得維護好的B端客戶,一系列不想去也得滾去上的刑事合規培訓和總裁課。她這個做徒弟的一直幫他記著行事曆,隨便算一算,就知道時間上排不過來了。
唐寧卻看著她笑答:「這案子我是替你接的,你可別辜負了為師我的一片苦心。」
這話未免太假,余白哪裡會買賬,此時也不屑與他爭論,只是搖頭笑得幾分慈愛,心裡想:男人吶。
既然非說是替她接的,那就當是這麼回事吧。她知道唐寧這人閑不住,前一段時間居家養傷的確鬱悶得很,從一開始到後來,無非就是三種姿態:
第一階段,成天坐在輪椅上,手裡拿個茶杯,像個退休老幹部。
第二階段,扶著康復輔助架站著,像個被告席柵欄後面的嫌疑人。
第三階段,拄著拐慢慢往前挪,像地鐵站門口賣唱的,開口必定是那一句——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擦乾淚不要問為什麼。
如今好不容易穿上褲子復出了,想看個美女,還是潛在的委託人,完全無可厚非。她作為他手下的實習律師,跟著他學習的徒弟,既沒有反對的立場,也沒有反對的理由。
從辦公室走到面談室,余白想了一路,想完了才覺得自己的心理活動好像有點太多了。
身邊那位大概猜到了她的心思,飛來一眼,看著她笑。
不就一年么,忍,她又這麼對自己說,臉上掛上一個迎賓笑,看著趙文月帶著一個二十齣頭的女孩子走進來。
只可惜那女孩根本不在乎她臉上是什麼表情,一邊走還一邊低著頭打手機遊戲,沒戴耳機,也沒開靜音,離老遠就能聽見一片兵器鏗鏘與廝殺的聲音越來越近。
造型果然符合邵傑的二次元審美,但美女倒真是美女,連余白都忍不住多看幾眼的那一種,長發染成很淺的亞麻色,打著卷披在肩上,上身穿一件弔帶背心,下面是一條短到不能再短的破洞熱褲,腳上的鞋也是只有兩條帶子的涼拖,總之用料方面都很儉省,露出來的皮膚白|嫩得發光。
趙文月走到跟前,說了一句:「唐律師,這位就是沙小姐。」
沙伊菲這才抬頭,朝他們看一眼,似乎還沒從那激烈的遊戲打鬥中回到現實,好不容易調整了目光焦距,先審視唐寧的面孔,又打量他手裡那支肘拐,這才確定面前此人正是她要找的那一位,放下手機,口中含糊的一聲,也不知說的什麼,大概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余白旁觀,心中好笑。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那場車禍還真叫唐寧出了點歪名。如今外面大概很多人都知道這麼一個被報復撞斷了腿的刑辯律師,一看這造型就知道是他了。
謹記著自己實習律師的身份,她謝過趙文月,開了面談室的門,拉椅子伺候兩位坐下,轉身又要出去倒茶,讓他們好好傾談。
唐寧卻道:「沙小姐,這位是余律師,她一起聽,您不介意吧?」
這難道是避嫌的意思?余白回頭看他,用眼神說:你自己聊著唄,我真不介意。
唐寧卻也用眼神回答,還是方才那句話:這案子是替你接的,你可別辜負我一片苦心。
一旁的沙伊菲亦在上下打量余白,最終審核認可,點了點頭。
余白當然也記得實習律師守則里那一條,師父見委託人的時候,能跟著的一定得跟著,此時便關上面談室的門,又回來在旁邊坐下了。
「我被人強|奸了。」這一邊,沙伊菲已開宗明義。
初初聽到這事由,余白還是不大習慣。儘管早有了心理準備,既然到立木工作,必定會接觸到各種暴力犯罪,但沙伊菲這句話還是出乎與她的意料之外,倒不是因為其內容,而是說話人的語氣——太過鎮定,幾近於冷漠,就好像根本不是在說一件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什麼時候的事?」唐寧發問,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有些受害人可能還需要同情和安慰,但眼前這位似乎不需要。
「前天,十七號晚上十一點。」 沙伊菲回答,鎮定依舊。
「報案了嗎?」唐寧又問。
「報了,」沙伊菲點頭,「就是第二天一早。」
「法醫體檢做過沒有?」唐寧繼續。
「做了,」沙伊菲又點頭,「我自己先去醫院做了檢查,然後去大學城派出所報了警,警察又安排我做了一次。」說罷便找出手機上拍的照片遞給唐寧。
唐寧接過去看了看,又遞給余白,上面有傷處的照片,也有醫生寫的的小結,輕微挫傷,輕微撕裂,沒有精|液檢出,酒精和藥物的檢測結果也都是陰性。
「對方你認識嗎?」唐寧繼續問下去,百分之七十的性侵實施者都是熟人。
沙伊菲果然點頭,回答:「也是A大的學生,計算機系四年級,我跟他是前一陣錄一個視頻節目的時候認識的。」
約會強|奸,余白腦中自然出現這個字眼。接下去便是此類案件慣常的程序,警方立案調查,逮捕,起訴,等刑事判完了,再提民事賠償。以唐寧一貫的風格估計不會太感興趣,而且眼下的狀況也不適合再接這樣的委託,她倒是想看看他會不會為了美女破例。
不料沙伊菲卻又道:「現在的問題是警察不立案。」
余白聽著看著,愈加覺得奇怪。不是因為警察不立案,而是因為就算是這個時候,沙伊菲也沒有表現出任何強烈的情緒來。意外,不甘,或者委屈,一點都沒有,就好像早就預見到會有這樣的結果。
「拿到不予立案通知書了?」唐寧倒還是本來的態度,照著他自己的思路和節奏往下問。
「什麼?」沙伊菲一時沒聽懂,想了想又搖頭,「他們沒給我任何書面的東西。」
「那告訴你理由了嗎?」唐寧又問。
「他們覺得我是自願的,」沙伊菲回答,「意思讓我私了。」
「為什麼?」唐寧看著她。
「因為我們認識,而且……」沙伊菲頓了頓才又開口,「我沒有逃,也沒有呼救。」
「那你有沒有告訴他,你不願意?」唐寧看著她問。
「我明確跟他說了,」沙伊菲點頭,「而且說了不止一次。」
隨後的談話並沒進行太久。原因之一,是事情實在很簡單——沙伊菲是A大視覺藝術學院二年級的學生,跟人合租住在學校附近的一個小區里。十七號晚上,A大計算機系大四學生董宇航約她出去吃飯,飯後送她回到出租屋內。當晚十一點,董宇航離開,出租屋裡其他的租客都沒察覺任何異常。直到次日一早,沙伊菲去大學城警署報了案。
原因之二,便是沙伊菲的反應,不僅鎮定,而且周全。時間、經過、人證、物證,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的情況你也看到了,」唐寧最後對她說,「跑警署那些事,得余律師陪你去。」
沙伊菲看一眼余白,神色勉為其難,但終於還是點了頭。
余白有些莫名,感覺自己就像是一件強行搭售的滯銷品。不過,她也不免好奇,這看似簡單明了的案情背後其實確是有些蹊蹺的,究竟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