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病房,余白拿出唐嘉恆給她的名片,深呼吸一次,撥了上面的號碼。
電話接通,她開宗明義:「唐律師,我是余白,我們談談吧。」
唐嘉恆其實也是才剛離開醫院,當即說了附近一處咖啡館,約在那裡見面。
余白沒有開車,步行前往,推開玻璃門走進店內,便看見唐嘉恆已經坐在角落裡一個沙發位子上等著她了。
她點了杯飲料,在這位業內大拿對面坐下,想到就要聽他訴說家長里短,仍舊有種不太真實的感覺。
「唐寧他還好吧?」唐嘉恆甫一開口便是這麼一問。
一時間,余白不知該怎麼回答。
她忽然想起那一次帶唐寧回家,他曾對她感嘆——你家裡人真好。當時的言下之意也許就是覺得父親對他並不關心,事實可能根本就不是那樣,只是關心與知道如何去關心,恐怕又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
她於是點頭又搖頭,終於還是如實說出自己的感覺:「我也不確定,他總說他很好,哪怕是這一次,他還是表現得好像什麼事都沒有。」
唐嘉恆眼神閃爍了一下,看著她道:「你的確很了解他,唐寧沒看錯人。」
「我倒是不敢這麼說,」余白笑了笑,「我跟他的確認識很久了,坦白說,我也很喜歡他這個人,但我真的希望他能把好的,壞的,開心的,難過的統統告訴我。否則,我不知道該怎麼繼續下去。今天來找您,也是想從您這裡聽到一點關於他的事。」
「你的確很坦率,」唐嘉恆點頭,又再苦笑,「不過實在慚愧,我這個作父親的,對他的了解可能還不如你。」
余白聽到這個回答,倒不是太失望,她原本就不覺得這個與兒子關係疏遠的父親能說出叫她茅塞頓開的一番話。
「要是可以,我想聽聽他小時候的事。」她委婉開口。
「他小時候……」唐嘉恆笑,像是在回憶,「我因為工作忙,很少在家,但那時他跟我挺要好,喜歡翻我的書,拿家裡三個版本的《刑法學》互相比較,問各種各樣的問題。我要是在家寫辯護詞,他就坐在桌子對面寫作業。每次電視里播庭審實錄,要是有我,他都會追著看。甚至還干過拿著戶口本,試圖混進法庭去旁聽的事……」
余白聽著,有些動容,除去看的書、做的事實在是高大上了一點,其中飽含的倒是尋常的父子親情,幼時的她對余永傳也是這麼崇拜的。當然,說到具體事例,就需將研究刑法和旁聽庭審換做養魚和種西瓜。
「後來,他母親得病,是癌症」唐嘉恆繼續說下去,「。那時,他大概十三歲吧。最後那段時間,也是他一直陪著,放學就去醫院,在病房裡寫作業,有時候晚上就睡在那裡。」
說到此處,唐嘉恆停下,仍舊是在回憶,卻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是不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就不一樣了?」余白輕聲問。
「可能吧,」對面的人點頭,「只是我當時更忙了,根本沒注意。我太太去世之後,唐寧在他祖父母那裡住的時間比較長。我也盡量抽空出來陪他,但他好像從來不需要我,不管是學業上,還是生活上。甚至有一次我忘記給他存學費,他也不來跟我要,自己取了壓歲錢付掉。那個時候,我甚至希望他能考砸一次考試,在學校闖個禍,或者因為一點小事在家亂髮一次脾氣,好讓我可以做點父親應該做的事,但他從來沒給過我這個機會……」
唐嘉恆又說了許久,都是瑣事,沒有關聯,不分先後,更不是為了證明某一個論點,一切似乎都可以無有原因,也無有目的。
「可能,還是跟我太疏遠了吧,」他最後感嘆,「人有的時候就是這麼矛盾,只有對自己足夠親近的人才會無理取鬧。」
余白心中微顫,這其實也是她一直在想的,唐寧對她總是隔著那麼一層,報喜不報憂,或許也是因為沒有到足夠親近的地步。
許久,她才開口:「您說他總在逃避,那又是為什麼?」
唐嘉恆低頭啜一口咖啡,頓了頓方才笑答:「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對我的工作方式有看法。」
余白似乎也從其中捉到一逃避的意味,總之今天也是豁出去了,隨即又笑問:「能說說是什麼看法嗎?」
唐嘉恆想了想,似乎字斟句酌:「他認為做律師,應當憑藉法理尋求最完美的公正。但這其實是無解的,哪怕是他,也會被人當作是訟棍,就像這一次。」
話說得含糊,余白沒聽懂,還想再問,唐嘉恆已開口打斷:「關於這一點,我覺得其實不必討論,每個人都是這麼過來的,或早,或晚,他以後也會懂。」
余白只得點頭,心想這事可能還得去問唐寧。
唐嘉恆看著她,果斷換了話題:「他是不是已經向你求婚?」
「您知道啊?」這下著實是意外。
「他從他奶奶那裡求了祖傳的訂婚戒指,我能不知道么?」唐嘉恆笑著反問。
余白愈加意外,那個戒盒她壓根就沒接,更沒有打開看過,原來裡面還是一件傳家的寶貝,此時回想起,倒是有些好奇了。
「您不反對?」她問,琢磨著唐嘉恆的態度。這話說出口,又覺得蠻有趣,彷彿她倒是一個男人,正與未來岳父商定那閨中小姐的終身。
「我為什麼要反對?」唐嘉恆也是笑。
「有人告訴過我,您對唐寧的婚姻和事業都已經有安排。」余白已不見外。
「先不說唐寧會不會接受這種安排吧,」唐嘉恆愈笑,搖著頭,「我到了這把年紀,有些事也已經想得通透,活一世不就是為了高興么,跟自己喜歡人的在一起,那種高興,什麼都比不上。」
余白覺得這話有道理,看似直白,卻閃著智慧的光。
卻不曾想唐嘉恆又添上一句:「尤其是對男人來說。」
余白一怔,忽然從這位先生身上看到唐寧基因的出處。
「女人也一樣。」她補充。
「對,也一樣,」唐嘉恆笑著點頭,「所以那些把感情和婚姻當籌碼的,自以為聰明,其實最蠢最蠢。」
這句話是否有所指,余白並不確定,但還是不禁想起了吳東元,不知道她那位師父什麼時候才能參悟這一點,又會不會有一絲後悔。
話說到此處,時間已近中午,余白想著那碗豬蹄湯還不知要去哪裡尋得,便開口與唐嘉恆告辭。
兩人從咖啡館出來,她忽又想到一件事。
「能再問個不相干的問題嗎?」她回身道。
「說吧。」唐嘉恆駐足。
「您說一世就活個高興,那為什麼還要出山呢?」余白問。
「贏,也是高興,」唐嘉恆回答,說完卻又自嘲,「這部分,我怕是還沒看透。」
辭別唐律師,余白飛奔回醫院取車,再駕車去買菜,回到公寓燉上湯,這才脫掉衣服洗漱。
從浴室出來,T恤牛仔褲已經穿到一半,她看著鏡子想了想,結果還真換了條裙子。
再出門時已近傍晚,一鍋湯燉得正好,她用燜燒杯裝了,駕車去醫院。
推門走進病房,床上的唐寧正百無聊賴,看見她便是眼前一亮,可轉眼卻又正色。
「余白。」他叫她。
「嗯?」余白少有見他這樣,倒是摸不清路數。
「我覺得我們必須談談。」他又道。
「那談啊。」余白意外,心想這人怎麼這麼機靈,莫不是猜到她去見了他爹?
「你過來。」他招手。
余白聽話,過去在他床沿坐下,也是十分鄭重地看著他。
「我覺得我的要求是非常正當的,」唐寧開口,「你自己算一下,我們多久沒……」
話說到一半,余白已經猜到下文,臉已然掛下。
也是巧,外面一陣嘈雜,護工推著推床進來。床上是個半大孩子,同樣是腿折了才剛做完手術,一條傷腿裝著固定器晾在外面,爹媽奶奶外婆拉拉雜雜一群人跟著。
唐寧見有來人,已是一副徹底歇菜的表情。其實也是正常,三甲醫院的病床哪有連著兩夜空置的道理。
可余白才要站起,卻又被他拉住,顯然還是不甘心,要跟她好好講那道理。
余白看著他,又看一眼隔壁床,示意他注意影響。
「你自己算一下,我多久沒吃飯了?」唐寧反應多快,即刻改口,「誰受得了那麼久不吃飯?我就這麼一個最本質最淳樸的願望,請你務必正視。」
余白低頭看手中的燜燒杯,內容物要不是燙的,還真有潑他一臉的衝動。
「我們這兒有餅乾,你要不要?」隔壁床的奶奶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