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過了許久,余白才問唐寧:「你這算是什麼?考驗我嗎?」
唐寧沒有回答,余白就這樣看著他,慢慢發現此時自己心中積鬱的情緒竟然也是失望。她有些想笑,但終於還是沒能笑出來,只覺整張面孔都是僵的,也許正是因為這樣,開口說出來的話異常平靜:「我不知道這個問題你醞釀了多久,不過今天既然問了,我不介意實話實說……」
話到此處,她停了一停,其實連她自己都不確定應該怎麼說下去,是說她跟吳東元只是上下級關係,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還是告訴唐寧她確實喜歡吳東元,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喜歡了?
兩種說法似乎都對,又都不盡然。
而唐寧也沒給她這個機會,她還沒想出個所以,他已經站起來,拿上自己的東西,徑直走出去。
余白眼見著他開門,關門,消失,完全不知道這算什麼。她木然在原地,直到手機一陣震動,是一條信息,來自唐寧:今晚都不冷靜,我不想說出以後肯定會後悔的話,我們靜一靜再談。
余白看著這句話重重冷哼,心想先設問否定,先聲奪勢,再嘎然而止,以退為進,此人倒是把法庭上的質證技巧和辯論謀略都用上了。她自嘆弗如,卻又氣的要死,一時想衝下樓說個清楚,一時又想把他留在她這裡的所有東西都扔出去,索性斷個乾淨。可手腳像灌了鉛,終究哪一樣都做不成。
而且,她知道他是對的,她方才差一點就脫口而出:你又是我什麼人?憑什麼來問我這個問題?他一定也有無數種方式回答她的質問,傷到她體無完膚。為彼此顏面,倒還真不如甩下一句「發言結束」,就此沉默不辯。
那一夜,余白睡得很早,閉上眼睛,過去的許多事便在腦中重現,不知是夢境還是回憶。若說是夢,太過真實清晰。說是回憶,又似乎有一些從前未曾注意過的細節莫名出現在那裡,也不知是原本就有,還是她潛意識裡的篡改。
比如A大研究生宿舍樓下,她抬頭,第一次看見唐寧。
比如那次面試,吳東元打開門,第一次與她相對。
比如那個微雨的夜晚,她與唐寧的第一次親吻。
比如Show box的舞台上,她與吳東元之間的第一次擁抱。
些微的表情,一瞬的眼神,呼吸的節律,指尖的顫抖,所有這些原本稍縱即逝,卻在這一夜被放大,再放大,凸顯在她眼前。
那一整夜好像未曾入眠,奇怪的是,第二天早起並不睏倦,她還是頂盔冠甲罩袍束帶地出門,開車堵在路上,與無數人一樣擠去CBD上班。
一切都跟平常一般,唯一的不同只是腦中好像有一塊毛玻璃隔著,無論想什麼都客觀而遙遠,似乎與己無關。
余白覺得奇怪,自己身後的許多年也是這樣過來的,始終單身,上班下班,偶爾有一段小小的情事作為點綴。現在又有什麼不一樣呢?是因為辦公室里再沒有一個吳東元帶她並肩作戰?還是因為一向自由來去的唐寧終於要與她認真清算?她不確定。
那幾天,BK辦公室內倒是氣象一新,東西還是那些東西,人還是那些人,但看得出士氣為之一振,顯然大家都把與至呈聯合的消息當作利好來看待。
緊接著的另一次全員大會上,公布了新的管理層以及下面的組織架構。唐嘉恆的名字果然就在管理合伙人之首,而在他身後,朱豐然與何其陽也各佔了江山。
大會開完,人力資源部便開始安排合伙人之外的員工重簽合同,行動從上而下,很快就輪到余白。她又被召去面談室,這一回,桌子對面坐著的有HR的人,還有何其陽。HR務實,談合同細節,何代表務虛,專門負責畫餅給下面的人看。
「對於像你這樣在中美兩地都有執業資格的律師來說,今後的發展機會會更多,比如接下去我們計畫在H市自由貿易區內新開一個聯營辦公室,暫定是50名律師的規模……」何其陽侃侃而談,聽起來這餅也不全是畫的,機會真的有。
但余白卻只是笑著打斷:「老闆,其實,我正打算提出離職。」
須臾之間,她看見何代表眼中的神色變了又變,大約是把她這舉動當作談條件的籌碼,覺得她蠢,被吳東元當槍使,而且還幼稚,自以為螳臂可以擋車。
「是另有高就?」何其陽笑問。
「暫時沒想好去處。」余白含糊回答,這話說出來可能只有她自己才相信,至少在這一刻,她是真的不知道離開BK之後又會到哪裡去。
短短半秒的冷場,何其陽似乎還在等著她繼續說下去,繼而意識到她並無其他企圖,只是純粹不想幹了,倒真有些意外。
但所謂的挽留還是沒有,余白知道自己這話一出,就被自動劃歸為吳東元的死忠派,何其陽此刻腦中一定是那四個字——走了也好。於是,兩人又說了幾句關於work/life balance之類場面話,便起身送客,結束了面談。
余白回到自己的座位,打了一封兩行字的辭職信交上去,而後又去人力資源確認了一下事務所供她讀書的違約補償款。這些年,她薪水不錯,花錢也不算離譜,給自己贖身並沒有太大的問題。
然而,儘管這件事早在考慮,此刻真的做了卻是全然不同的心境。她暫時不去想,接下去又該去往哪裡。
做完這些,便只剩下一個月的交接時間。
計畫訂出來,余白彷彿已經看到自己手上的事情一件件交待出去,每日的節奏漸漸放緩,事不關己,準時下班。
的確,沒有什麼人是無可取代的,吳東元都不行,她更做不到。
下班回家,便是一個人煮些東西,坐在廚房裡吃。唐寧幾日沒有找過她,人沒出現,沒有電話,也沒有信息。
余白覺得不怪他,其實,她自己也沒有想好。他若再來問,她還是不知道怎麼回答。
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就像他們之前的那幾次,因為一場口角冷戰,冷著冷著就斷了聯繫。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這樣也好。
直至一天臨睡前,她在浴室洗臉,聽到外面傳來輕微震動的聲音,她出來到處找手機,結果看見屏幕上顯示的是屠珍珍的號碼。
電話接起來,母親還是如以往一樣地問:「妹妹,好幾天沒打電話回家了,你好不好?」
余白溫聲應著,報喜不報憂。她突然覺得,母親簡直像是有心電感應,遠在市郊海邊種著瓜,也能感覺到她這裡又出了幺蛾子。但她還是決定,暫時不把辭職的消息告訴父母,免得他們擔心。還有唐寧的事,也是一樣。
電話掛斷,她才發現自己一手一臉都是水,方才衝出來找手機,什麼都沒想。直到這時,她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是在等著他的。
眨眼又是一個周末,余白一人閉門不出,中午隨便吃了些東西,又繼續蒙頭大睡,簡直是要把過去欠的睡眠都補回來的架勢,待到真的清醒過來,窗外的天色已是傍晚了。
她去起居室寫字檯上找手機看時間,才發現有兩個未接來電,一個是下午三點,另一個四點多,都是唐寧打來。她看著那兩條記錄,久久無有動作,完全不知道他又會問她什麼,她又該如何回答,但最後還是嘆了口氣,回撥過去。
電話很快接起,是余白先開口。
「你找我?」她問。
「萬燕的案子,」唐寧在那邊回答,聲音還是有些陌生,「後天開庭,我明天就會去H市。」
「好,我去旁聽。」余白沒多想就已經決定。
「這麼有空?」唐寧笑問,似是一根繃緊的弦微微鬆了一些。
余白知道他來電話絕不會只是為了萬燕的事,索性先開了頭告訴他:「我上周提出辭職了。」
話說出口,她便在想,他是不是又會追究此舉背後的動機究竟是什麼?是為了跟他一起自立門戶?還是因為吳東元在兩所聯營這件事上的折戟呢?
然而,短暫一陣沉默之後,唐寧只是問她:「吃飯了嗎?」語氣平常,就好像上一次的不歡而散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
「沒呢,」余白回答,「剛在睡午覺,才醒。」
「天都黑了。」他輕笑。
余白聽著那笑聲,便可以想像出他的表情,以及他若在近旁,大約會對她做些什麼,一顆心也是柔了一些。
「一起吃飯吧?」他提議。
「好。」她順勢應下,有些慶幸,又有些沮喪,這分明又是他們之間的老套路,互相冷了一段,再重新來過,恰似按下reset鍵般簡單。
她換好衣服下去,他的車已經等在樓下,帶她去吃了飯,又去看租下的辦公室。那是在港區新改建的碳平衡城內,地段比至呈或者BK當然是偏了許多,不過也算交通方便。
他租的單位在一座獨立小樓的第三層,窗口望出去也是江景,只是遠不及金融區那邊繁華,內部裝修極簡,不過該有的都有,而且都已經打掃乾淨,一切虛位以待。
兩人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