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唐寧又去了一次H市。余白知道他的工作日程本就已經排得很滿,現在幾乎就是在用自己的休息時間辦這個案子。想到這些,她心裡便有些過意不去。隔了一天就是周末,唐寧留在那裡沒有回來,她便也抽空開車去H市找他,一來是表示慰問,其次也是想看看有沒有可以幫的上忙的地方。
H市是個著名的旅遊城市,只是那日天氣不好,早起便陰雲密布不見陽光,煙雨中的一座城有如一副潑墨山水畫,輪廓氤氳,無有顏色。萬燕一案的經辦單位在市郊的機場,余白駕車下了高速公路,穿過鬧市,又再出市區,越開越落郊,周遭都是農田與新建的房屋,道路寬闊,顯得方正整齊,又有些寂寥。
唐寧給她的地址是機場轄區派出所附近的一家賓館,余白到的時候已是中午,經過一處小飯店,本想停下吃些東西,可又猜唐寧大約會誤了吃飯,便想著要與他一起。可到了賓館門口,才剛找地方停下車,就碰上了周曉薩。
小姑娘看見余白,又如從前一樣親親熱熱叫了一聲學姐,說他們師徒二人也是才剛從看守所回來,師父此刻正在房間里。
余白本不知道唐寧此行是帶了曉薩同來的,問了房號上樓,按了門鈴,來開門的正是唐寧。
「怎麼找來的?不是說到了給我打電話么?」他看見她便笑。
「在樓下碰上你助理了。」余白回答,走進房內,只見案卷鋪了一地,亂得可以。
「曉薩?」唐寧隨口問,返身又回到那一堆案卷中去。
「聽著還不止一個啊?」余白揶揄,跟著過去在床邊坐下。
唐寧笑,仍不抬頭。她於是也細看地上那些照片資料,才知都是分類過的,亂也亂得有頭緒,有萬燕被查沒的託運行李,以及隨身物品的照片,也有她在機場過安檢時的視頻截圖,以及在海關和看守所里的數次審問的筆錄。每一項都做了標籤,唯獨一個標籤之下仍舊什麼都沒有,那個標籤上寫著「高瑞龍」的名字。
「那男人還是沒找到?」余白問。
唐寧搖頭,回答:「其實公訴人也覺得這案子有些問題,他們手上的書證只有機票、護照、現場勘查筆錄和毒品檢驗報告,至於萬燕的供述,每次都表示東西是高瑞龍讓她帶的,她根本不知道奶粉罐里的內容物是毒品。但警方已經出具了辦案說明,他們根據萬燕給的電話和住址找過高瑞龍,也查過出入境資料,完全沒有這個人存在的痕迹。現在哪怕有一點線索,案子就有退回補充偵查的可能性。」
「要是真找不到人,你打算怎麼辦?」余白問。
「那隻能從萬燕本身的情況來辯護,」唐寧回答,「運輸毒品罪中的主觀明知是有判斷標準的——未如實申報,使用虛假身份或者偽裝手段,有逃避抗拒檢查的行為,體內藏毒,獲取高額回報……萬燕的情況不屬於上述任何一項。」
余白聽著,瀏覽地上的資料,首先是萬燕過海關時的視頻,她看到其他旅客被要求接受檢查,便主動將行李放上了安檢機,在海關人員開箱檢查的時候,神態也很自然。還有她銀行賬戶的流水單,上面除去每月的工資進項,都是幾百元的取款記錄,直到這次去馬來西亞之前,一次提了幾千元出來,大約是用作路費,賬戶里的餘額只剩下不到一千元。這樣的經濟狀況的確符合她在綉品廠的收入,可以證明她沒有在走私毒品的行為中獲取報酬。
但麻煩的是,還有個兜底條款。
「有其他證據足以認定行為人應當知道。」兩人幾乎同時喃喃,相視苦笑。
最好的情況是十五年有期徒刑,最壞可能是死刑,他們都很清楚。
那天的午飯是在賓館旁邊的小飯店吃的,唐寧,余白,還有周曉薩,三個人坐了一張圓桌。
飯桌上,唐寧並不說案子的事,只是如以往一般與余白鬥嘴,話里話外吃著她豆腐。余白看他眼中紅絲,又有些不過意,那些言語間的小事便也不與他計較,只是縱著他,只要他高興就好。看唐寧的神情也是比方才在房間里時輕鬆了許多,而且胃口大好,點了一桌子的菜,對於他們三個人來說,一定是點多了。
不多時,小飯店的門又被推開,進來一個理著板寸的中年男人,一張方臉曬做麥色,看起來有些兇橫。唐寧卻抬頭向來人招手,那方臉看見,只是微一點頭,邁開長腿朝他們這一桌過來。余白被這氣勢震懾,不知這人什麼來頭,懵然看向唐寧。
「喏,這就是另一個。」唐寧對她笑。
原來還真不止一個助理?余白心道,尚未明白過來,方臉已經在她對面坐下。
「余律師,孟越,我請的調查員。」唐寧替他們介紹,十分隨便,看起來與那方臉倒像是很熟的樣子。
「你請的?拿什麼請的?」孟越聽聞,卻是冷笑。
「借的,我借的。」唐寧連忙賠笑糾正。
「我名字也是你叫的?」孟越反問,態度十分倨傲,掏出煙盒打火機拍在桌上,從裡面抽了一支煙來出來點上,吐出一口煙又道,「叫叔。」
周曉薩只是忍著笑,唐寧卻有些尷尬,看了余白一眼。
孟越似是這時才注意到余白的存在,對她招呼道:「煙癮大,不好意思。」
余白見他這樣,似又長著自己一輩,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答了一聲:「不要緊。」
「叔……」唐寧總算也開了口,不情不願。
「乖!」孟越這才笑了,唇邊叼著煙,眼梢擠出細細密密的紋路,一隻手大力拍著唐寧的肩,看起來十分的江湖。
於是,這一頓飯便是四人一桌,吃得十分熱鬧。余白看孟越的胃口,才知唐寧根本沒有點多,要不是這麼些菜,還真不夠這位叔叔吃的。
飯後,孟越帶著他們去了萬燕曾經工作的綉品廠。此地大多是做外貿訂單,忙起來便是三班倒。雖是周末,宿舍里休假的女工統共沒有幾個。所幸孟越早已經與萬燕的同屋約好,在廠區門口的奶茶店見面。
那女工也不過二十齣頭,打扮得倒挺時髦,說起萬燕的事情,也是唏噓。
「就是個挺孤僻的一個人,」女工對他們說,「平時很少跟我們一起吃飯,剛來的時候總待在宿舍里。後來就不怎麼待了,宿舍每天十一點關門,她趕在那之前回來睡覺,有時候大概不回來,我們要翻班,不一定能注意到。」
「那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怎麼在宿舍待的?」唐寧開口問。
「大概去年九月頭上吧,」女工回答,「我記得那一陣天挺熱的,我們宿舍里沒安空調,大家都不怎麼願意在這兒睡。」
唐寧聞言,看了余白一眼,那就對上了,萬燕的確說過,她跟高瑞龍就是去年九月認識的。
「她跟你們說過自己交了男朋友嗎?」唐寧又問。
女工想了想,卻是搖頭,答:「我們不熟,沒聽她說起過。」
「那她平常開銷怎麼樣?」
「節省得很,不過才剛出來打工的都那樣……」
離開工廠,一行人又去了服裝市場。萬燕的供述中,她與高瑞龍就是在此處認識的。男人告訴她自己在這裡有一個商鋪,但後來警方調查發現,根本子虛烏有。還有市場 後面城中村裡的一個出租屋,萬燕說自己被他帶到那裡發生了性關係,當時她尚未成年。那個屋子沒有門牌號碼,根本就是違章搭建,她後來再也沒去過,也說不清究竟實在哪裡。所以,還是查無此人。
這一切,聽來真有些荒謬,卻與余白印象中那個木訥的腦袋不太靈光的小姑娘十分吻合。她不禁又想起方才在賓館房間里看到那些物證照片,一隻大行李箱,裝著各色衣物,隨身的書包里放著零食、化妝品、小錢包和一些單據,手機套著粉|嫩的外殼,全然就該是一個普通女孩的家當,如果後來的事情沒有發生的話,萬燕還會走出機場,繼續她平凡如塵的生活。
唐寧與周曉薩還在市場管理處交涉,余白與孟越等在外面。孟越無聊,又抽起了煙。
余白不抽煙,便只能繼續想著那些物證,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其中有一些與其他格格不入,但究竟是哪一樣,一時間她也說不清。
孟越在一邊吞雲吐霧,忽然看著余白笑道:「我今天也算面子大,等了這麼些年,總算是見著小唐的女朋友了。」
余白聽得一驚,見孟越一臉笑意,頗有一種自家養的豬終於會拱白菜了的自豪,她的第一反應就是辯解,卻不知為什麼舌頭有些打結:「我不是他……,我跟唐寧,我們只是研究生同學。」
孟越看著她,笑意愈濃:「我說余律師,我是刑警出身,後來辭職跟著唐嘉恆律師做調查員,幾十年吃的就是這碗飯,這點事情總不會看錯。」
余白心顫了顫,嘴上卻不認輸,也不與他爭辯,只是笑問:「能請教一下,您是從哪一點判斷的么?」
「身體語言,」孟越回答,「你面對小唐的姿態完全不設防,目光對視也一點都不迴避。」
「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