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白再見到唐寧,卻是在法庭上。
那是在聽說萬燕被捕的第二天,她打電話給唐寧,接聽的卻是一個女聲,上手就叫了她一聲「學姐」。只因這個稱呼,余白便猜到對方是誰——周曉薩,唐寧帶的那個實習生。
「學姐,師父進會見室了。」周曉薩這樣告訴她。
聽到唐寧那傢伙被人叫作「師父」,余白不禁覺得有些好笑,這師父師父的,還唐長老呢。
她問了周曉薩唐寧這一天的工作安排,得到的回答倒真是豐富多彩,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那種豐富多彩——一早趕到看守所見當事人,之後去檢察院偵監科申請取保候審,下午還要去濱江區人民法院,兩點鐘另一個案子開庭,晚上回所里加班寫材料。
「下午是什麼案子?」余白問。
「一個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的案子。」曉薩回答。
「在哪兒開庭?公開審理嗎?」余白又問。
「嗯,公開審理,」曉薩又答,「就在濱江區人民法院。」
余白聽聞,便說中午過去找他們。濱江區人民法院離她上班的地方不遠,午休時跑一趟什麼都不耽誤。這其實也只是她臨時而起的想法,一方面是不想晚上孤男寡女地與唐寧見面,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他在庭上的表現。萬燕的案子不是小事,總不能所託非人。
BK的午休時間從一點鐘開始,余白在車上隨便吃了個三明治,匆匆趕到法院,還沒進門,就在門口碰上了周曉薩。
這姑娘倒是有幾分她當年的風骨,戴著眼鏡,穿一身西裝套裙,腳上卻是一雙旅遊鞋,身後還背著個大書包,手上拿著一個饅頭在啃,整個人淳樸得奔放實在。
「你師父呢?」余白笑問,不知道唐寧又出了什麼花頭。
「師父還在檢察院,」曉薩回答,「他聽說你要來旁聽,讓我先來這兒等著你,好給你講講案情。」
這服務真是周到,余白心道。她此行既然是來求唐寧幫忙,自然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設,再怎麼被他揶揄,她都認了。現在沒看到那張預想當中正中下懷的嘴臉,倒叫她有種自己小人之心了的感覺。
兩人於是在刑事庭外的走廊里坐了一會兒,周曉薩簡單介紹了案子的來龍去脈。
被告喬詩惠是個三十二歲的普通女白領,還有個一歲多的孩子,因為長期遭受丈夫金凱的家庭暴力,不堪忍受,趁金凱睡覺的時候用家裡的菜刀捅刺其胸部數刀。事後,喬詩惠被婆家人按住,押到派出所。金凱被送去醫院,搶救無效死亡。
檢察院以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的罪名對喬詩惠提起公訴,法定量刑幅度是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甚至死刑。
余白聽完,不禁皺眉,心想這被告也是夠慘了,所有能減輕處罰或者緩刑、監外執行的情況都沒占上。被婆家人報警抓捕,不存在自首情節。丈夫長期實施家暴,但案發當時是在睡覺,所以正當防衛也談不上。孩子一歲多,剛好已經過了哺乳期。
「精神狀態呢?」她問周曉薩,不過這種這麼明顯的角度,也不可能被忽視。
「偵查階段就做過精神鑒定,」周曉薩果然這樣回答,「喬詩惠從前因為產後抑鬱去精神衛生中心看過病,吃過一段時間的葯,但案發之後的鑒定結果是完全行為能力人。」
「那最少就十年以上了。」余白不禁唏噓。
不想周曉薩卻道:「這案子之前委託的是另一個律師,也是這麼說的,喬詩惠的父母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才找到師父這裡,所以這案子直到庭審階段才到我們手上。」
余白聽了倒是有些好奇,問:「那你師父打算怎麼辯?」
「學姐,」周曉薩笑了,似乎有些抱歉的意思,「師父說……」
「他說什麼?」余白似有預感。
「他說不告訴你,」曉薩有些尷尬,「讓你看他庭上的表現。」
余白無語。果然,並不是自己小人之心,那傢伙在這兒等著她呢。
兩人正說著話,周曉薩朝余白身後看了一眼,立刻起身喊了一聲「師父」。余白回頭,便看見唐寧正朝她們走來,兩隻手大包小包,眉間微蹙,似乎邊走邊想著什麼,神色有些疲憊,抬頭看見余白,這才展了眉笑起來。余白也站起來,正想著開口跟他說什麼,身邊有個穿法官制服的年輕女人抱著案捲走過去,遠遠看見唐寧,轉身又往回走。
「郭法官,」唐寧在後面笑,「我說你看見我跑什麼啊?」
「你別催我結案啊,能結案的不催也會結,結不了的催了也白催。」郭法官回頭拋下這麼一句,腳步並沒停下。
「誰催你了?我肯定不催你。」唐寧跟上去繼續調笑。
「今天碰上幾個律師都是這句話,什麼時候結案?什麼時候結案?」那法官回過頭來吐槽,看樣子跟唐寧十分熟稔,「知道我手上多少案子么,我也想結啊,那也得結得了啊。」
「肯定跟人簽了風險代理,不結案沒法收律師費,」 唐寧笑別人,笑完了再自嘲,「我們這還不是因為窮么,不窮能做律師嗎?」
「我說唐公子,就憑你姓唐,就別跟我謙虛了啊。」郭法官又嘲回去,瞟了唐寧一眼,抱著案捲走了。
法官走後,輪到周曉薩迎上去,甩下雙肩書包,伸手進去掏:「師父你還沒吃飯吧?我這兒還有個饅頭……」
「不吃了,來不及了。」唐寧看了眼手錶,見曉薩有些尷尬,又對她笑,加了一句,「你先給我留著,等出來我再吃。」
曉薩這才露了笑臉,重新背上了書包。
余白冷眼旁觀,心想這人還真就是從前那個唐寧,撩身邊一切可撩,居然連法官和徒弟都不放過。
於是,這開庭之前,她一句話都沒能和唐寧說上,兩人只對視一眼,便分道揚鑣。唐寧帶著曉薩進了刑事庭,余白還得跟著其他旁聽群眾去交驗身份證。
進去坐下不久,庭審時間已到。書記員請出法警,開始宣讀法庭紀律。也不是什麼有名的案子,旁聽席上的人不算多,稀稀落落坐了十幾個。前排兩個涇渭分明的陣營,想來就是被害人和被告兩方的家屬了。
余白一會兒還要回去上班,自知待不了多久,撿了最後一排靠近通道的位子。遠遠朝前面看去,見唐寧坐在庭前一側的辯護人席位上,正低頭對著電腦,難得的聚精會神,似乎根本不記得她還坐在旁聽席上。看那神情,倒是與方才走廊上判若兩人。
余白覺得自己是有些奇怪的,反倒是他這副心無旁騖的樣子讓她覺得有些心動。大約是覺得安全吧,她就那樣看著他,是重逢之後從未有過的肆無忌憚。直到他旁邊坐著的周曉薩也看見了她,推了推眼鏡對她笑笑,余白這才回過神來,調開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