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季 一起干,你願意嗎? 第五章

來人是個瘦瘦高高的年輕男子,穿深藍色牛仔褲和黑色帽衫,臉上還戴著一隻黑口罩,直到進了辦公室方才摘下來。余白見他長相清俊,有幾分面熟,似是在哪裡看到過,猜想大約是娛樂圈裡的人。可惜她上了年紀,對那些明星什麼的一向興趣缺缺,在腦中想了一圈都沒能對上名字。

「這位是葉奇葉先生,余律師。」唐寧替他們相互介紹。

葉奇朝余白笑了笑,有些靦腆。一時間,余白對此人的印象倒是很好,愈加好奇他究竟是惹上了什麼麻煩。

這懸念並未保留太久,葉奇坐下便開口道:「李瀚那邊已經提出刑事自訴,告我誹謗,而且還在網上說了,他不要民事賠償,目的就是要我坐牢。我自己查了法條,要是判下來得有期徒刑三年。唐律師,您說我現在該怎麼辦?」

只這一番話,余白便想起了他是誰——這幾日網路頭條的男主之一,在社交網站發文控訴著名導演兼製片人李瀚潛規則他的那位。

文章敘述的事件發生在三年前某電影節頒獎禮之後的夜裡,地點是兩人住的酒店房間,葉奇當時沒有報警,也就是說幾乎已不可能有物證留下。但互聯網時代就是這點好,通過回溯兩位當事人曾經發布的照片和文字,所有吃瓜群眾都可以過一把當偵探的癮。有人認為李瀚在那方面的名聲一向不好,這事肯定就是真的。也有人覺得,李瀚在電影圈頗有名氣,而葉奇只是十八線小演員,三年前主演過李瀚執導的一部文藝片,後來就再沒有什麼擺得上檯面的作品,時隔三年又提起舊事,八成當時是你情我願,後來沒能繼續撈著更多好處,才想起來翻舊賬的。兩種猜測似乎都有其道理,於是便各占派別,將這件事炒到空前的熱度。

在余白看來,這案子若真由唐寧接下,倒是十分搭調。不管是本科還研究生時期,刑法236條始終是所有法律系男生的最愛,尤其是唐寧。想當年動筆寫畢業論文之前,此人甚至還在一群男生中間與人爭過一個選題——《論男性是否能夠成為強|奸罪的犯罪對象》。後來也許是被導師說服,又或者挨了他家兩位法律界大拿的批評,最終成文的並不是這個題目,而是《試論刑事辯護的幾種思路》。那篇文章余白看過,寫得倒是真不錯,其中有幾條思路確實是挺清奇的。不過,如他這般得天獨厚的條件,想要不好反倒不容易。

然而回到此時,唐寧卻開口對葉奇道:「之前跟您打過招呼,我這裡的工作安排已經滿負荷,這個案子又要在B市開庭,實在是沒有辦法接下來。」

「唐律師,我是慕名而來,如果是費用的問題……」葉奇有些急了,看得出來為這官司十分焦慮。

「葉先生先別著急,」唐寧出言撫慰,「事情經過我們已經初步了解,今天約您過來就是因為有些思路想跟您溝通一下,如果您之後要採取應對措施,可以作為參考。」

葉奇稍稍安定,點頭等著唐寧說下去。

「那就先說結論吧,」唐寧於是笑道,「你在社交網站發文的行為不構成誹謗罪,如果是我的話會做無罪辯護。」

「但是事情已經過去三年,我當時沒有報警,現在手頭也沒有任何證據……」葉奇不信,網上對這事的說法很多,今天也不是他第一次找律師諮詢,對事情的嚴重性已經有了一點了解。

「您別忘了,」唐寧打斷他,「現在不是您告他猥褻,是他自訴您誹謗,如果您不準備反訴,就根本沒有必要去證明當年那件事真的發生過。」

「可我發的那篇文章轉發已經幾千次,他們現在就是告我網路傳謠,如果沒法證明我說的是真的,不是造謠,這案子不是輸定了嗎?」

余白看見帥哥著急,有點於心不忍,脫口便說:「不會的……」所幸唐寧一個眼色過來,她才意識到此人是真不打算接這案子,所以也不方便打這樣的保票,於是只得換了種方式道:「出於刑法的歉抑性原則,刑事自訴對舉證要求很高,您完全不用這麼悲觀。」

她說完便閉了嘴,將主場還給唐寧,卻不想唐寧並不回答葉奇的問題,轉而向她道:「余律師,你給葉先生解釋一下。」

余白本來只是看戲的態度,聽到這一句突如其來的「元芳,你怎麼看?」,簡直無語了。她早知唐寧這人最愛出人意表,卻也沒想到會突然來這麼一手,只能怪自己多嘴。所幸方才在旁邊閑著,將葉奇的先後發的幾則短文都看了一遍,對唐寧所謂的思路已猜到了八九分,斷不會出醜遂了他的心意。

「葉先生髮文帶有#When she says no的話題標籤,並且@了警察局的官方號。」她平鋪直述,首先明確了這兩點。

葉奇點頭。When she says no是個從國外傳來的反性騷擾運動,呼籲所有性侵犯的受害者挺身而出說出自己的經歷,前段時間在社交網站上一直飄在熱點位置。

余白停了停,理了一下思路,繼續說下去:「在《刑法修正案九》後,猥褻罪的對象不再局限於婦女兒童,您發文的舉動可以視作通過網路形式向司法偵查機關檢控。而《最高人民法院關於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釋》中明確指出,因檢舉、控告他人的違法違紀行為,被檢控人以侵害其名譽權為由向法院提起訴訟的,法院不予受理。」

「但現在李瀚提起自訴,法院已經受理了,而且我是發在公共網站上的,這樣也可以嗎?」 葉奇聽得似懂非懂,唐寧那邊卻已是隱隱帶著笑意。

余白只當沒看見,心想這法院若是真的拒絕受理,說不定對李瀚倒是件好事,另行提起民事訴訟即可,現在這樣看似厲害,實則騎虎難下,真是昏招。若是敗訴,理由其實只是不夠刑訴標準,但吃瓜群眾的才不會管那麼多,到時候真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她於是又問葉奇:「現在網路傳謠被追求刑事責任的標準是轉發五百次,發那篇文章之前,你發在社交網站上的文字或者圖片一般有多少轉發量?

「幾次吧,不到十次。」葉奇回答。

「那就行了,」余白總結,「誹謗犯罪行為的主觀方面必須是直接故意,而你根本沒有傳謠的主觀故意,也不能預料到傳播的結果。如果李瀚方面認為你的行為存在過失,並且言論有不實之處,可以另行提起名譽侵權的民事訴訟,但那個就是經濟賠償的事了,跟坐牢完全沒有關係。」

話說到後來,葉奇漸漸放下心,說起話來也是另一種口氣,比如他也並不是那麼害怕去坐牢,作為一個演員,進去幾年也是一種難得的體驗。

余白聽著只是點頭,面子上並沒表現出什麼來,低頭看了眼手錶,時間過去大約四十分鐘。她知道業內的規矩,諮詢計費從四十五分鐘起,便存心不給唐寧掙錢的機會,四十分鐘出頭就把要說的都說完,起身送葉奇出去。唐寧自然知道她的用心,卻也沒吭聲,只看著她笑。

葉奇走了之後,辦公室內又只剩下他們兩個。

唐寧靠在桌邊看著余白,笑道:「不錯,功夫沒丟。」

「你也不錯啊,」余白便也將馬屁奉還,「都有娛樂圈的人慕名而來了。」

在她面前,唐寧也不謙虛,勾唇笑了,帶著些許得色。

「可是為什麼不接這案子?網路頭條哎!難道你現在生意真這麼好?」余白追問。

「生意一般,吃不飽餓不死罷了。」唐寧實話實說。

「那為什麼不接?」余白又問。

唐寧似是頓了頓,方才笑答:「我不想當網紅。」

「要是那位李導花一億請你呢?」她利誘。

「李導的一億我倒還真不敢收。」他回答,大義凜然,油鹽不進。

「為什麼不敢?」余白揶揄,「因為正義?」

唐寧卻俯身湊近了她,在她耳畔輕聲道:「我怕他倒取我兩億。」

余白失笑,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我看是我剛才說的那些你沒法駁倒吧?」她又激他。

「刑事自訴的難度擺在那裡,輸贏不好說。但從法理上,反過來一樣可以推倒你。」唐寧答得囂張,一雙眼睛帶著些笑看著她。

兩人離得很近,呼吸相聞。余白自然聽出他話里吃她豆腐,卻難得不覺得生氣,看著唐寧也似是比平時順眼了許多。她只當是姐今兒高興,不與你計較,心想也難怪眼前這傢伙一心要做刑事辯護,其中確有些快|感是其他案子不能給的,正如她此刻,哪怕根本沒有上庭,只是諮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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