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次年春天,周子兮在舊金山臨盆入院。

唐競在產房外面守了大半天又大半夜,直到凌晨時分,才有護士抱出一隻襁褓,說是他的,男孩子,還說有足足有八磅半。

唐競像是聽著一則天方夜譚,匆匆看過眼,又趕去看太太。

總算,周子兮無礙。雖然孩子挺大,生得辛苦,她累極了,卻也滿足極了,直覺自己無所不能,一切都已完滿。

「你看到孩子沒有?」她一見唐競就問,又開他玩笑,「像極了你沒有睡醒的時候。」唐競不敢接話,發現自己已經記不起那張嬰兒的臉。此刻若是叫他去育嬰房認孩子,他恐怕只能靠膚色碰碰運氣。當時兵荒馬亂,他已等到絕望,腦中經過一萬種不好的可能。他覺得這事不能全怪他,但也不好把實話告訴周子兮。

直等到孩子做完檢查,又被護士抱過來,他才得以仔細看上一眼才出生的嬰兒五官模糊,認不出像誰,更說不上漂亮,只是一雙眼睛,一隻鼻子,張嘴巴,兩手兩腳十根手指,一切都算得剛剛好。普天下最平常的事情,他捧在手中,卻又覺得那麼神奇。

許是被他看得煩了,孩子皺眉,嚴肅得好像大學裡的法學教授。唐競覺著好笑,伸手輕輕抹開,可那眉頭偏又皺起來,擰成小小的一個結,顯得他的手那麼大,那麼笨拙。

周子兮挨不住盹過去一會兒,再醒來便看見唐競正對著孩子發獃。她側過身看著這父子倆,存心拿那位新晉的父親玩笑:「唐競,你是在哭嗎?」

「亂說什麼,我在跟兒子講話。」他回頭否認,當然不會告訴她,自己在產房外面真的落過淚。

「你跟他說什麼?」她根本不信,偏要聽他怎麼胡諏出來。

「我說,」唐競當然有詞,「我不知道怎麼做父親,你多包涵吧。」

差不多的話,他們從前就說過,她不知道怎麼做妻子,他也知道怎麼做丈夫,但憑彼此包涵也就這麼過來了,如今已是時候開始另一斷旅程。

周子兮聽著笑出來,卻不知為什麼又有點淚意。她從被子里伸出手要他抱,唐竟便過去抱她,只是這一次須得在兩人之間空出一些地方,好把孩子放下。

自他們下船之後,每一天都是從這樣一個擁抱開始的。

唐競婉拒司徒先生的邀請,留在了舊金山。經過這麼些事之後,如今的他一個大佬都不想沾上,不管他們是無奈做了流氓的君子,還是行君子事的流氓。與幫派僅剩的牽連只是看顧著穆維宏,這件事他答應過穆驍陽。

當然,還有他在錦楓里香堂上遞過的那張門生拜帖。幫中的規矩,千金買不進,萬金買不出,不管發生過什麼,那張帖子總還在什麼地方存在著,證明著他的過往。

新開始總是很難,一切都要從頭來過。就像鮑德溫說的一樣,他們已經到了這把年紀,所有的案子都是在上海做的,大客人也都留在那裡。到了此地,不認得幾個人,許多規矩又要一點點琢磨起來起初,他就在唐人街一間事務所做事,出入警察局、移民局與保釋法庭,案子簡單卻又繁瑣每一天,他都走得很早,穿好衣服準備出門的時候,周子兮才剛醒來,總是會伸出手要他抱。他便走過去與她抱上一抱,再把她滑到胳膊肘的睡衣袖子拉好,兩隻手塞進被子里掖好,最後親她一下,說乖,再睡一會兒吧。

到了晚上,又儘力趕回來陪她吃飯,要是實在忙,便把事情帶回來做。兩人隔一張大寫字檯,在燈下對坐。他做他的案子她看她的閑書,鮮少過問他在做什麼。

唐競看著她,時常想起離開上海之前吳予培關照他的話——周小姐是個好律師,有才華,有心性,你別埋沒了她。

才華終歸還是在的,但那點心性卻不知去哪裡了。唐競自責,卻也知道急不來。至少,總得等她把孩子生下來。

再辛苦終究還是過來了,孩子生下來不久,他又已是合伙人的身份,在不錯的地方置了不錯的房子,安下家來。

那段時間,唐競時常想,他這樣一個異鄉客尚能如此,精明如鮑律師應該更不在話下。他有些奇怪,為什麼鮑德溫不回來。

上海的情勢已經很壞,去年歲末的那一場大潰敗之後,淞滬終究沒能守住,租界已是淪陷區包圍中的孤島,而其中的四所法院便成為了唯一沒有撤往重慶的官方機構儘管有人說那只是象徵性的辦公,早上判了什麼人,晚上就可能迫於日方的壓力又把人放出來。但唐競了解吳予培這個人,只要在一個位子上坐一日,便會有一日的堅守。

為保險起見,他與周子兮沒有給吳家寫過信。直等到孩子出生,才發了一封電報過去,告訴吳予培和沈應秋這個好消息。還有孩子名字也已經起好,單名一個「延」字。吳淵,唐延,一聽便像是一對很要好的小兄弟。

隔了一陣,收到上海來的回信,是沈應秋寫來的育兒經,信中還有一張吳淵的小照。小孩子長得快,叫人驚覺時光流逝,差不多又是一年過去了。

周子兮看見照片里的吳淵還穿著年前的舊衣,想著打仗的時候物資難得,便盡量往上海寄東西。發出一個個郵包里儘是孩子的用品,衣服鞋子文具玩具奶粉巧克力。

每次採買起來,有唐延的一份,便也有吳淵的一份,左右這些總歸無關時局。

也就是在那一年,蘇錦玲又出來拍電影,一部戲隔了好幾個月才在唐人街的戲院上映。她在其中演一個配角,海報上名字印得很小,幾乎與背景同色。但也是奇怪,唐競從戲院門前經過,還是一眼就看到他買了票,與周子兮一起去看。兩人坐進放映廳,在黑暗裡等了很久,才看到蘇錦玲出場。儘管臉上化了老態的妝,穿著也往臃腫那裡靠,但她還是演得認認真真,蹲下再站起來的時候,用手拄著膝頭,與鄰居說閑話時,促狹地擰著眉,嗓子幾乎聽不出原來清越的聲音前排有人在說:「真是作孽,從前的銀幕第一妖女,現在變成銀幕第一老太婆了。」唐競聽著,起初也為她惋惜,看到後面才覺得大可不必。她是真的喜歡演戲,也是真演得好。也許就像她曾經說過的:既然是演戲,要的就是與自己不像。他忽然覺得,她這樣一個人其實會比那些紅極一時的花旦走得更久遠。

而只要她演一日,他便會看一日,替另個人做她遠隔萬里的影迷。

再過一年,歐戰開始,租界失去了大半保護,情勢變得更壞。

年未傳來消息,高三分院院長在自家宅前被槍殺。數月之後,法租界內的兩所法院被強行接管。

唐競曾經想過的最壞的情況一一應驗,他很想知道吳予培如今作何感想,卻也明白對吳法官來說,不管是信件還是電報都不安全,他所能做的只有通過鮑德溫了解些上海的近況。

公共租界內的情形也並不比法租界好多少,先是有人在兩處法院內投放炸彈,特院刑事庭庭長被槍殺在回家的路上,緊接著高二分院院長被綁架,生死不明,而後又有更多法官、檢察官、書記官遇襲。

至此,留存在租界內的所有中方法院已經名存實亡,只有招牌還象徵性地掛在那裡在那些通信中,唐竟幾次催促鮑德溫儘快啟程回國。但不知為什麼,鮑律師今天拖著明天,一直沒動地方。這一拖便拖到了珍珠港之後,日軍佔領租界,孤島淪陷。

太平洋戰爭開始,上海變得像一個與世隔絕的黑洞。報紙、電台、新聞紀錄片,唐競與周子兮儘力搜羅著一切可得的消息,每日兩次郵差經過的時間,總要往窗外翹首以望。

時隔許久,才收到一封上海來的信,紅十字會的信封,寄自龍華集中營。

寫信人,是鮑德溫。

裡面只有一張短箋,按照日本人的規定寫著二十五個字,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沒有久別之後的寒暄敘舊,鮑律師用兩人之間曾經簡寫公文的口吻敘述,說自己與前妻斷了聯繫,只能請唐竟代為尋找,最後所知的地址如下云云。

唐競這才知道鮑律師已經離婚,他找到那個地方,再一點一點打聽過去,最後才問到前任的鮑太太已經搬去了田納西州的孟菲斯。她已經改嫁,新丈夫開著一間工廠,生活得很好。鮑律師的那個孩子上了中學,已是一個少年的樣子。唐競看到他幾乎不認得,他卻還記得唐競。

那裡是南方,又是小地方,路上看不到第二張華裔面孔,他們這樣三個人簡直找不到一個可以談話的地方,只能在火車站的月台盡頭聊上幾句。

「你知道他為什麼不回來嗎?」前任鮑太太語氣有些尖酸,顯然想起那個人來還是意難平。

唐競自以為會聽到一個女人的名字,鮑律師那些年也確是風流得很,他已經在猶豫是否要告訴她,多年以前某個颱風天的午後,醉酒的鮑德溫對他傾訴,自己如何不捨得她離開。

但前鮑太太的自問自答卻完全出乎於他的意料:「他在這裡是個被吊銷資格的律師,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這就是為什麼他當年會跑到上海去。」唐競怔了怔,但轉念卻又不那麼意外了。

那座灘涂上的城,去那裡冒險的異鄉客總有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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