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等私探再來複命,謝力的來處也已經查明。

「此人今年春天才來的上海,」私探這樣告訴唐競,「這之前是在北邊給人當保鏢,哈爾濱住過幾年,跟著一個開電影院的猶太老闆,後來還一起蹲過日本人的監獄……」

唐競一邊聽他交代,一邊翻著照片。在那些影像中,除去錦楓里,謝力去的總是那幾個地方——虹口一處民宅,一家西醫診所,以及貨運碼頭的五號倉棧。

五號倉棧,是藍星輪船公司的泊位。與謝力在一起的,還有張頌婷。

唐競不願深想,卻又不自覺地去想。他記起曾經帶走周子兮的永固號,記起穆驍陽對他承諾的五年,穆家祠堂落成之後的挽留,以及匯華銀行保險庫里永不枯竭的地下泉,甚至還有穆維宏的即將離開。

果然,在這座城中,每一個人的每一個舉動都有因有果。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刻,更是如此。

他本以為自己對這些全無興趣。他只是想走而已,僅僅帶著屬於自己的東西,離開此地,就像曾經淳園裡的那個男孩和他唯一的箱子。但結果卻又發現難以釋懷,謝力似乎已經不重要了,他只是想知道,過去的幾年中,自己究竟跟了一個怎樣的人,又究竟做了些什麼事。

「接下來呢?」私探問他。

「人不用跟了,」唐競回答,「就盯著五號倉棧吧。」

等到更多照片傳來,他漠然地瀏覽,而後在寫字間的鐵絲字紙簍里一張一張地燒掉,眼看明亮的橙黃色火線蜿蜒著吞掉黑白的影像。

面對照片里東西,唐競並沒有太多的意外,他甚至覺得自己早已經猜到了。也正因為如此,這一次,他才會用了鮑德溫的人,一個幫派之外的私探。

自始至終,答案如此顯而易見,根本沒有第二種可能。而他一直以來所謂的無知,其實只是那種典型的律師的無知——對不該知曉的事情不聞不問,絕不觸碰,便可保身家清白,良心無愧。

不知算不算是一種巧合,那一天,鮑律師也正在隔壁銷毀客戶文書。戰火漸近,總有僑民膽子不夠大,匆忙啟程回國。

颱風已經來了,吹得滿屋紙頁飛舞,女秘書慌忙跑去關窗。

等要燒的都燒完,鮑律師過來敲唐競的門,手裡拿著一瓶尊尼獲加,兩隻水晶杯子。他將杯子擱在桌上,自己倒上一杯,也給唐競一杯。

戰爭總歸有些不便利,送冰人已經幾天沒有來過,冰箱老早空了,酒是溫的。鮑德溫卻難得不挑剔,第一杯一飲而盡,又倒了第二杯。

「我太太就要帶著孩子走了,」他坐下來告訴唐競,樣子有些頹然,「她在的時候,我瞧著她厭氣。真的要走,又有點不捨得。你信不信,昨天夜裡我抱著她哭了一場。現在再想起來,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為什麼不一起走呢?」唐競反問,猜他已經喝了一陣,有些醉了,否則也不至於把抱著老婆在床上哭的事情也說出來。

「回去做什麼呢?」鮑德溫卻又笑了,「已經這把年紀,所有的案子都是在這裡做的,客人也都在這裡,我回去做什麼呢?」

話是實話,但唐競也很想說,憑你鮑律師口才,哪裡混不出來呢?但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十分羨慕。哪怕只是送走妻子,他是也願意的。曾經分別的幾年,他已經知道,愛一個人到了極致,犧牲自己不在話下,甚至失去她也是心甘情願的。在這一點上,美國人和中國人實在不同。就好像鮑德溫,未必求兩情長久,卻一定要朝朝暮暮。

「說真的,我實在羨慕你們,」鮑德溫果然先說出這句話來,「兩個人在一起,又都有自己事情做。」

唐競笑了笑,他的確幸運,可以失而復得,只可惜手上做的事,從來就不是他自己想做的。

鮑德溫卻還有後話:「你也是該珍惜了,別叫太太為了你過去風流債,再牽扯進那種案子里……」

這話鮑律師是笑著說的,唐競聽了卻是一怔。「哪種案子?」他問。

周子兮才剛回到辣斐德路事務所,便接到唐競的電話。

「今天事情多,要晚一點才能回去。」她只當他等得心焦,開口就這樣講。

但唐競卻道:「你就留在那裡不要走動,我馬上過去找你。」

「怎麼了?」周子兮問,是察覺出他語氣里的異樣。沒等到有回覆,忙音已經響起來,才知道那邊已經掛斷了。

她便也擱下不理,這一整日耽擱在外面,原本的案頭工作積下一堆,明天又要出去,也只有晚上多做些功夫。可看著眼前的合同文書,腦中卻還是於亦珍的案子,她拿出記事簿,看著這一天的記錄,在旁邊空白的一頁上畫出星洲旅社的位置,以及竹篾里、巡捕房的崗哨與附近的那一處碼頭。記憶中的那個地方仍舊叫她感覺似曾相識,卻又記不起是在哪裡看到過。

窗外,雨已經落下,是最綿密厚重水幕,被海上來的風裹挾著吹起,滿天飛舞。汽車一路飛馳,不過一刻鐘,唐競就到了。也是巧,同吳予培前後腳走進寫字間里。

周子兮迎出去,他卻好像視而不見,只是拉了她的手,看著吳予培道:「你在做救國會的案子?」

應當是個問句,卻又不像問句。周子兮一怔,這才知道吳律師也是他叫來的。

「算是吧。」吳予培沒有否認。

唐競意外於這坦白,又問:「今天不瞞我了?」

吳予培回答:「蘇州來的消息,明天早上救國會七人就可以保釋出獄,這案子現在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

唐競笑了聲道:「你信不信,這事完不了?」

庭審半途而廢,沒有判決,仗都已經打起來,案子卻還在那裡虛懸著。

「我信,」吳予培點頭,「但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

「可你又不是律師團的成員。」唐競還在等一個解釋。

吳予培便給他這個解釋:「法庭上有功夫要做,庭外也一樣。高院里有我留法的同學,巡捕房政治處的法國警監與我師出同門,我又在外交部幾年,好歹有些人脈。只有明面上不牽扯進去,有些事我才好做。有些話由我說出來,才更有用。」

「子兮不懂,但你不可能不知道,」唐競仍舊看著他,不認得似的,「在租界都有過暗殺,你們這樣比上法庭公開辯護還要危險!」

吳予培看看周子兮,確是有些歉意:「的確,關於子兮是我一時考慮不周……」

「這種話就不必說了,」唐競打斷,「我把她交給你,結果她只是你的掩護罷了。」

「唐競!」周子兮喝止。

兩個男人卻恍若未聞,對話繼續。

「你真這樣覺得?」吳予培反問。

唐競不答,又還了一個問題:「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幾乎可以肯定,瞞著他的不單是救國會這一件案子。

吳予培倒也不遮掩,答:「自我從日內瓦回來之後。」

唐競苦笑,看著吳予培又問:「所以你現在到底是什麼身份?」

「還是跟從前一樣,」吳予培亦看著他,「律師,天主教徒,僅此而已。」

「這幾年裡你是在做什麼?」唐競繼續。

吳予培回答:「還是做一個律師應該做的事情,按法律辦事,責付當事人出獄罷了。」

「那為什麼要瞞著我?」唐競覺得這番說辭簡直不可理喻。

吳予培卻反問:「還記不記得是誰勸我屢敗屢戰?你真覺得我是瞞著你嗎?」

唐競想起五年前的那場慈善酒會,這句話的確是他說的。後來總以為吳予培沒有聽進去,但現實原來恰恰相反。

「既然說不隱瞞,那為什麼連我這個鄰居都不知道?」他又問。

吳予培卻答得十分平和:「你之所以不知道,是因為我從沒失手過。」

這一回,真的是驕傲了。

唐競氣極反笑,不屑與他再辯,轉身拉了周子兮走進她的隔間,關上門對她道:「已經做過的就算了,手上案子的即刻停下來,我們回去。」

「為什麼?」周子兮看著他問,「華萊士小姐的那件事,是巡捕房的崔律師提了我名字,當時也是一時情急,怪不得吳先生。」

「崔立新?」唐競簡直無語,「你知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他今日收了你們一千,替你們辦事。明日收了人家兩千,就可以把你們都賣了。」

周子兮不理,繼續說下去:「總之做什麼,不做什麼,都是我自己的決定。特二法院的那些煙毒案子,還有眼下星洲旅館的槍擊案都是我自己要做的。吳先生沒有要求我做任何危險的事,就算他要我做,做與不做也是我自己的決定,與他無關,與你也無關。」

「與我無關?」唐競看著她反問,「那我們之間算什麼?」

周子兮語塞,方才外面的那場對峙也叫她在想這個問題,他們之間算什麼?這麼多年過去,兩人一同經過許多事,卻原來還是從前的老樣子,他仍舊自以為是她的監護人,一切都可以替她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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