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不久,天氣已然入夏。

救國會一案在蘇州開庭,整個吳縣軍警戒備,已經簽發的旁聽證全部作廢,庭審果然沒有公開進行。七名當事人及其律師因此全體保持緘默,法官只得宣布休庭。

僅在第二天,便有一份萬字答辯狀見諸各大中英文報紙,一一駁斥起訴書中的十大罪狀,矛頭直指檢方「摧殘法律尊嚴,妄斷歷史功罪」。一時間,各種簽名請願,聯名上書,民聲鼎沸。

再隔幾日,法庭續審。這一次,總算允許家屬與記者旁聽,卻又有消息傳出來,說檢方已然讓了一步,表示只要當庭具結,寫下悔過書,再進幾日反省院,便可保釋出獄。只可惜那七人冥頑不靈,第二次開庭仍舊毫無進展,落得一個延長羈押的結果。

每遇到電台里評說此案,唐競倒還想聽一聽,周子兮卻會淡然地換一個頻道,一副莫談國事的態度。

那一陣,她還是每日去辣斐德路事務所上班,手上那些案頭文牘工作比以往更多,卻再也沒抱怨過。

她覺得唐競應該放心,卻沒想到他更加小心,另派了一輛車與一名司機,早接晚送。

「還想像從前一樣?我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你都得知道?」她只好坐到他身上,手指點著他笑問。

「是又怎麼樣?」他看著她,捉住她的手,「你有什麼秘密不能讓我知道?」

明知是玩笑,她還是一怔,索性岔開去,跟他提要求:「那我寧願只要一部汽車,反正我自己也會開。」

「你認得路嗎?」他將她一軍。她這人什麼都學得快,只是看不來地圖,東西不分,在此地也實在住得不夠久。

她惺惺,還是拒絕:「事務所那麼近,要是去別處,也可以用吳先生的車。再說了,我難得出去一回。」

那一瞬,她心中瑟瑟,心想他們之間怎麼又成了這樣,一句話都不能好好說。等到夜裡睡下去,她又想說些什麼,卻不知如何開口,只是默默靠近他,爬到他身上去。那一舉一動本帶著些補償的意味,但真的吻著他,又覺得樣樣都好,身體徹底地為他打開,將自己交出去,是因為完完全全的信任。

黑暗中,他可以感覺到她那一點小心思,卻也可以感覺到她的毫無保留,或者更準確地說,某種程度上的毫無保留。

那夜之後,唐競沒再堅持用車的事情,但該做的事,還是得做。

自從喬士京提起謝力,他便雇了一個鮑德溫慣用的私探,在錦楓里對面借了房子,守株待兔。

不出幾日,便有照片交回來。

影像中的錦楓里既熟悉又陌生。房子還是當年的房子,門面卻蕭條了許多,一整日進進出出的沒有幾個人。但唐競看得出來,有些東西仍舊沒有變。還是有兩部汽車停在巷口,隨時可以開走,或者堵住進出的主路。著黑色香雲紗的門徒貌似閑逛的梭巡,過街樓上的窗帘終日拉著,後面是暗藏的槍手。

而在那些進出的人當中,果然就有謝力。

幾年過去,人還是那個人,長手長腳,一張長面孔。儘管離得遠,仍舊可以一眼認出來。但再細看才發現已經變了許多,眼睛遮擋在帽檐下的陰影里,下頜有嶙峋的舊傷,雙唇緊扣,像是許久不曾笑過了。

唐競看著這張面孔,猜不到此人從哪裡來,也不知道他會去做什麼。喬士京說,謝力如今跟著張頌婷,什麼都做。但張林海手上早已不剩下什麼生意,僅靠房產和股票孳息。至少,表面上是這樣的。

於是,這張照片被抽出來,交給私探,這一次不是守著錦楓里,而是跟著照片里的人。

七月,梅雨結束,天氣酷熱,北方已經打起仗來,上海卻還是老樣子。

穆公館來電,是穆先生叫唐競過去。

這一年,大公子穆維宏正好大學畢業,八月份坐船去美國留學,亦希望攻讀法律,所以想請唐競這個前輩給些點撥。

唐競自然應下,午後如約去穆公館拜訪。穆驍陽還是住在過去那座小樓里,只是這幾年家中又新添了些人口,房子便也加建了兩翼,結構難免有些冗餘,走進去有如迷宮一般,但看陳設卻又是尋常商賈人家,乾乾淨淨,豐盛熱鬧。

穆先生與大公子穆維宏已在客廳里候著了。當年因為考試成績不好而在院子里頂缸的少年如今長成一個高大的青年,待人接物體面穩重,看起來也與滬上其他人家的小開無異,對比他瘦弱許多的父親卻是格外恭敬,想來要是穆驍陽今日再罰他去院子里頂缸,他照樣還會去頂。

唐競與穆維宏聊了許久,說的都是大洋彼岸考試做論文的事,穆維宏聽得認真,看起來倒的確是個能靜下心來讀書的人。反倒是唐競心思不在這上面,幾次看向旁邊的穆驍陽,卻只見穆先生篤定地坐著,一臉平和的笑容,彷彿樂得看見後生晚輩一個個地起來,他自己便可悠然隱退。

後來,唐競許多次憶及這個時刻,似乎是一個很好的時機,他應該向穆先生請辭。但後來的他已經知曉結果,對穆先生來說,那個時候尚不是允他離開的時機。他提與不提,並不會有什麼兩樣。

也是在那一天,辣斐德路事務所又來了一個客人,指名道姓要找周子兮。

那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頭髮用刨花水梳得溜光,臉上勻了脂粉,穿一身考究卻明顯破舊的褂裙,底下露出一雙解放腳,一看就知道是深宅大院里出來的,破敗了的那種深宅大院。

周子兮有些意外,這樣的人是不大會想到要請律師的。

婦人看見她也是一愣,問過秘書眼前這位的確就是周律師,這才嗵一聲跪下,口中道:「您一定幫我們這一回!」

周子兮何曾受過這個,趕緊攙了婦人起來,帶進自己的隔間內。

「他們都講周律師您有辦法贏官司……」婦人跟在後面絮絮道。

這話周子兮已不是第一次聽,請婦人坐下,問了一句:「他們是誰?」

「我前頭請的律師,還有法院外麵茶館裡的人。」婦人回答。

「都說什麼了?」周子兮又問,心想會不會添些新花樣。

「說您在巡捕房與法院都認得人,有辦法贏官司。」婦人看著她,十分虔誠。

周子兮苦笑,她不去茶館已經有些時日,為的就是替吳予培完成事務所內的其他工作,好讓他有時間去做更要緊的事。救國會案審得半途而廢,人卻沒有放出來,餘下的都是法庭之外的功夫。

本想婉拒,但聽過案情,卻又有些不捨得。這是一樁命案,槍擊殺人。周子兮更覺意外,茶館裡那麼些老江湖,怎麼會叫這樣的案子落到她頭上,而且也沒在報紙上看見任何消息。

被控行兇的是這婦人的女兒,名字叫於亦珍,年紀不過十九歲。幾年前,於家躲避戰火,從山東遷來上海租界,如此折騰一番,差不多已是破產了。於亦珍與家人關係不好,去年離家出走。家裡是祖父做主,聽說她輟學做了舞|女,便不許家人去找,只當沒了這個孫女。再聽到她的消息,人已經關在薛華立路巡捕房的拘留所里。家裡男人都不管,但母親畢竟放不下女兒,當掉最後剩下的幾件陪嫁首飾,也要請律師救女兒一命。

好在婦人讀過書,寫一手好字,只要是知道的事情都能講得清清楚楚,不知道也不隨便猜測。找來這裡之前,她已經聘過一個律師,也是那茶館裡常駐的角色,收了錢接下委託,便去巡捕房調取案卷,見過於亦珍一面,回來講了案情經過。此時婦人一番複述,也讓周子兮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於亦珍確是在虹口一間舞廳里做舞|女,起了個藝名叫於蘭。去年秋天,她認識了一個名叫顧景明的男人,兩人同居在遠洋貨輪碼頭附近的一間旅社裡。據旅社夥計敘述,因為顧景明已有妻室,兩人房中時常傳出爭執聲,似乎總在為了分手還是結婚的事情爭吵。事發那一日,衝突升級,旅社上下都聽到兩聲槍響,隨後便有人看見於蘭持槍衝出房門,倉皇奔到馬路上,正好撞到兩名正在巡邏的安南巡捕。安南人言語不通,也不知是什麼狀況,只先繳下了她手中的槍械,等到旅社夥計喊著「殺人了殺人了」追出來,才知道出了命案。

「槍是哪來的?」周子兮問於母。

「說是那個男人的。」於母回答。

「他做什麼職業?」周子兮蹙眉,心中已略有猜測。

「他是……」於母果然遲疑,頓了頓才道,「聽之前那位律師講,是幫派里的人。」

聽到此處,周子兮忽然頓悟。「之後那位律師就向你請辭了?」她又問。

於母點頭:「他叫我算了吧,說這案子沒有什麼打頭,還不如省些錢,但他又說……」

「說什麼?」周子兮追問,一句話真正的意思總是在那個「但是」後面。

「也沒有明講,只是聽那話里的意思……」於母猶豫。

周子兮並不催促,靜靜等著下文。

於母緩了緩,才道:「亦珍是被人誣陷頂包的。」

「所以,他叫你到我這裡來,說我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