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周子兮對曹博士說得那一句「獲益匪淺」,並非全是客氣。曹博士對她說了許多混賬話,比如要徵集她的性史,寫進下一本書里,比如女人歇斯底里,都是因為床上不滿意,但也有一些的確對她有用。

心書館裡賣的書大都帶些顏色,被翻印得頗多。曹博士新寫的一本書還遭了禁,所以連他自己也找過翻版書賈,偷偷印出來,偷偷賣著。不誇張地說,曹博士才是個真正翻版書的專家。

他告訴周子兮,他瞧不上一般翻版書的錯字迭出,字跡模糊,所以他的書其實是找正規印刷所印的。

「用的紙是和正規圖書一樣的上等毛道林,不是一般翻版書常用的廉價報刊紙,只要有紙型,印出來的就跟正版書一模一樣。」曹博士捻起一頁來給她看。

便是這一句話,叫周子兮靈光一現。

自心書館回來之後的那幾天,她又一頭扎進書業公會的偽書堆里,從其中篩出所有道林紙印刷的書籍,與原版對照,反覆研讀,甚至拆開細看,封面,書脊,頁碼,邊角,處處都不放過每天,她都是第一個到,最後一個走。就這樣到了第三天晚上,唐競找上門來,在她對面坐了一會兒,但她一點都沒發現。

「你餓不餓?」他問。

她聽見聲音抬頭,像是沒有認出他一樣,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

「前兩天倒算了,今天是不是太晚了?」他又問,心平氣和地。

「幾點了?」她茫然不知。手錶早被她摘了,此刻不知藏在哪本書下面。

「十一點半。」他答。她果然露出一點內疚的神色,他本來就是要叫她內疚的,但她真的這樣,他又覺得是自己的不對。過去總是她在家裡等他,等了多少天都沒說過什麼。他這才等了她兩日,就已經受不了了。

兩人於是離開書業公會,去外頭吃飯。周子兮倒是爭氣,一路都沒跟他說辦案的事。回到家中,她依舊隻字不提,結果還是他忍不住問:「你這幾天到底是在做什麼?」她沉住氣,像是個老江湖,把兩本武俠小說放在他面前。

「怎麼了?」唐競不懂。眼前兩本書名字都叫《崑崙奇俠》,封面卻不同,一本是有名有姓的亞細亞書局出版,另一本編了個似是而非的名字「西亞書局」,標價僅是原版的四成。他隨手翻了翻,裡邊的紙張、內容大致看著都一樣。

周子兮料到他不會發現什麼,也不說話,靜靜翻到其中做過標記的一頁,指出上面的一處,又拿過另一本,找到同一個地方那是一個多出來的標點,排版時的錯誤,兩本書錯得一般無二。

唐競看著她,慢慢笑起來。這幾天她大海撈針一般,原來找的就是這個。她先在書業公會搜羅的翻版書中找出紙張和印刷質量與正版相近的那些,再從其中篩出必定「系出同門」的幾本,博的便是一個概率—印刷所用的紙型是人手打的,總會有錯,一旦找到,就是線索。譬如這本《崑崙奇俠》,製作此書的印刷廠必定是有問題的,大約印刷正版的時候就多留了一份紙型,另外再印個封面,一套翻版書就這麼做出來了。

「總共找到多少?」他又問。這種事既然做了就不會只做一次,凡是這家印刷廠出來的書籍,版次多,銷量大的,估計都不能倖免。

「到今天為止,已經確認十四套圖書,涉及六家書局。」周子兮回答,語氣仍舊輕描淡寫,好像只是在說一件小事情。

唐競卻看得出來她有多得意,也總算知道了這丫頭在這樁案子上的野心——她是打算開未曾有之先河,做出一個重罰的判例來,所以才會把一件原本四平八穩體體面面的事情搞得像破案一樣。

「要幫忙就開口,別不好意思。」他已經想到她可能遇到的麻煩。

「不用了,不過還是謝謝你。」她卻沒想到,姿態頗高地跟他假客氣。

唐競也就看著不說,放她自己折騰去。

周子兮便又這麼折騰了幾天,整理了所有物證,查明那家印刷廠的地址與廠主,待得一切齊備,才與書業公會的辦事員通了老頭兒看著眼前梳理得清清楚楚地物證與線索,亦是十分意外,心想原本登幾條啟示便可完結的事情,怎麼就變得這麼複雜?但既然這位周小姐是公會從各家書局徵收月捐,花了大代價請來的法學博土案子要怎麼做,便也由她了。這態度背後的意思其實跟唐競一樣——且放她自己折騰去吧。

於是,周子兮去印刷廠所在轄區的巡捕房報案。

「就為了這幾本書?」那天當值的巡官聽她說完事由,顯得有些輕慢,但看她確是律師身份,又頂著吳予培事務所的名頭,也不敢太過分了。

「每本翻印五千冊,便是上萬元的案值,這些加起來已有幾十萬。」周子兮堅持。

「不是我們不查,」巡官照例搪塞,「這種案子就算是抓了書商回來,也是問不出什麼。」

這倒是周子兮早就料到的,即刻解釋:「這回不一樣,我這裡已經有印刷廠的確切地址,只要你們……」

「那得了,」巡官打斷她,給她紙筆,「你把地址和書留下,我們自會上門查抄的。」

周子兮接過去,提筆要寫,筆尖落到紙上卻又停下了。是因為那巡官的眼神,透著種熟知遊戲規則的狡黠,而她顯然是被屏蔽在這規則之外的。只一瞬,她就知道自己來得太輕率了。如果將線索交到這個人手上,估計什麼都查不到。今日查不到,以後再去,更加查不到。

想明白這些,她什麼都沒說,只是筆鋒一轉,寫下另一條路名。

巡官看著果然笑起來,對她道:「這位律師小姐,你是不是搞錯了?這個地方根本不在我們捕房轄區之內,你叫我們怎麼做? 」

周子兮一愣,好像恍然大悟,垂下眼,臉也跟著紅起來,慌忙說一聲:「我是第一次,確是不清楚……」

那巡官見她這樣,倒生出幾分好心來,指點她應該去哪一處捕房投告,臉上吃了豆腐般的得意。

周子兮連忙謝了他,匆匆離開。走出捕房大門,她回想方才,發現自己竟也有些演戲的天分,總算矇混過去了。但不管怎麼說,仍舊存在這麼一種可能,那巡官會差人去轄區內所有印刷廠與制本所通風報信,趁機敲上一筆豐厚的賄金。她必須要快了。

這種情境之下,吳予培會怎麼做?唐競又會怎麼做?她在腦中很快盤算了一遍,覺得碰到這樣的事,還是唐競比較有用。她滿可以打電話給他,也許只消幾句話,事情就解決了。但念頭才剛生出來,就又被她打消了。

這案子能做哪一步,都看你自己的本事——他說這句時話的樣子還在眼前飄著,怎麼就能忘了呢?

那就瞧著吧,她在心裡暗暗回答,招手叫過一輛停在街邊侯客黃包車。

車夫問她去哪裡?

「薛華立路巡捕房。」她即刻回答,無有半點猶疑。

那裡是法租界總巡捕房,她到的時候,正撞上一隊便衣包探抓了一大票人回來。被捕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什麼樣穿著打扮的都有,將一個法式殖民地風格的大廳擁塞得熱熱鬧鬧。

她穿過人群,兩個法國巡官剛好從寫字間出來,難得在捕房看到這樣的女子,兩人全都笑嘻嘻看著她。她便也對他們笑,跟他們打聽此地的警務處代表律師——崔立新。

這是個類似於檢察官的角色,眼下在任上的崔立新也是里昂大學的畢業生。她頭一回從法國坐船到香港,便是與崔律師同行。雖說崔立新這人八面玲瓏,哪裡都搭得上,但周子兮不吃這套,兩人在里昂的時候實在算不上太熟。她只聽旁人議論,說此人有個法國母親,父親是中國人,但雙親都過世很早,全靠他自己考入法租界公董局做翻譯,後來又官方獲資助,出國進修法律。

法國巡官自然幫忙,一個電話掛過去,跟線路那邊的崔律師說笑:「你完了,人家找上門來了。老實說你到底幹了什麼?」

呂西昂周子兮自報家門,法文名字叫呂西昂的崔立新轉眼就到,搞得她倒是有些意外了。

方才來的路上,她還在後悔,早知今日用得上這條路子,當初在里昂的時候就該跟此人多套套交情。而且時隔幾年,再見到崔立新,她幾乎已經不認識了。本來清瘦的人成了胖大的一個,西裝皮鞋無不考究,是可以畫進年畫里的那種相貌堂堂。

但崔立新看見她卻十分客氣,彷彿是多年的摯友,聽她說明來意,即刻帶著她去辦理投告。

才剛抓回來的那些人還在大廳里拘著,一個包探被捉了過來專辦她的案子,一干文書工作很快完成,大廳里的人仍不見少。

「這些人犯了什麼事?」周子兮難免多問一句「都是些癮君子,買賣鴉片、戒煙丸之類進來的。」崔立新簡略回答,並不覺得這事有什麼意思。

「巡捕房要拿他們怎麼辦?」周子兮卻不這麼想。

「押到特區法院過堂,或處罰金,或處監禁。」崔立新又答。

「這些人可有延請律師的權利?」周子兮還有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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