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究竟是什麼鬼,直到周子兮在吳予培的事務所里做了一個禮拜,才慢慢品出些味道來。
入職伊始,吳予培對她似乎十分器重,上手就交了一個大客人給她。那客人便是滬上赫赫有名的書業公會,會中幾十家書局,每年出版書籍碼洋有數百萬之巨。
周子兮起初很是振奮,心想絕不能辜負了吳先生的拳拳之心,可上手做了才漸漸發覺不對,自己的工作原來就是與公會的事務員一起查糾翻版書籍,更確切地說也就是看書,看各種書,看誰抄了誰的書「如果發現確系翻版,你們有什麼訴求?」她問那個事務員。
事務員是個中年人,戴眼鏡,穿長衫,兩隻胳膊上套一副袖套,十足老公事的模樣,倒也不欺負她年紀輕,又是個女人,答得十分耐心:「依例就是出律師函登報,說明某書系哪一書局出版,作者姓什名誰,書號多少,再聲明翻版必究,請讀者明辨,切勿購買偽書。」幾句話說完,便又埋頭進紙堆里。
「然後呢?」周子兮還在等著下文。
「什麼然後?」事務員抬頭看著她,伸手推了一下眼鏡。
「不是說翻版必究么?是不是該向巡捕房報告,追查來源?」周子兮覺得自己的疑問十分附和常理。
但那事務員卻笑起來,笑了一會兒看出她是真的不明白,這才將其中緣由娓娓道來:「你道這翻版書都是從哪裡來的?」
「自然是盜印者那裡。」周子兮回答。
「沒錯,」事務員點頭,「那些盜印者大都沒有固定的地方,若要追究也是太難了。」
「但是可以找那些賣偽書的書商啊!」周子兮提醒。
「會有專門賣偽書的書商嗎?」事務員搖頭笑道,「翻版書大都在正規書商手中與其他圖書一同售賣,眼下市面蕭條,他們也是慘淡經營,夾售一些便宜的偽書,一是為了牟利,另一個也是迫於盜印者的威逼。一旦因為賣偽書被拘,只要他們咬死了不說,背後就有人供給家庭開支。可若是招了,家裡人就要吃苦頭嘍。而且,就算是真的查到了翻版書的出處,那些個作家也大多不願意打這個官司。」
「為什麼?」周子兮不懂,「這盜印不就等於偷他們的錢么?」
「文人嘛,」事務員笑嘆,「不願意在銀錢的事情上斤斤計較,大概是覺得辱了他們的斯文吧。」
周子兮這才有些明白過來,自己原來是被派了個閑差,而且還是閑得不能再閑的那種。所謂的任務不過就是在事務所里看看書,再三不五時地出一封律師函而已。
甚至就連那律師函的格式都是早已經擬定好了的,她只需依樣畫葫蘆地填滿空檔即吳先生那裡,她不敢造次,但家裡那位就不一樣了。周子兮認定,這件事里肯定有唐競的份。
晚上回到畢勛路家中,她便等著唐競問話。而唐競正為申成廠的事忙著,一連幾天晚上都有應酬,踏進家門總是深夜了。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穆驍陽一定是願意管這件事的,一是為名,二是為利。但穆先生一旦插手進。去,估計也是要將申成大半吃下,就如以往對待那些向自己求助的銀行與工廠一樣,一番操作下來,董事長的位子又成了囊中之物。雖然,對於眼下的申成廠來說,這是沒有選擇的選擇,而且唐競也是真的佩服穆驍陽這個人,但於內心深處,卻又發現自己其實並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果。
於是,他並沒有立刻去求見穆先生,反而問朱斯年,容老闆有沒有門路去南京活動活動?朱斯年也是人精,一聽便明白了他的用意,馬上與容翰民商議,託了一個朋友去南京遊說,希望官家出面與英商銀行協議,允他延期歸還債務。唐競便也留出足夠的時間,任由這件事又去南京兜了圈,這才前往穆公館面聖。
結果與他預想的差不多,穆驍陽願意管,而且也不貪心,只是囑他以匯華銀行的名義出面,收了幾家錢莊手中申成的債權。
接下去,就是律師們的任務了匯華連同另兩家華資銀行一起,以申成債權人的身份向特區第一法院聯名申請假扣押。法院執行官難得行動迅速,很快前往第七棉紡廠,在廠門口英商銀行的封條上又加了一道法院的封條。
申成的法律顧問亦一連三日在《申報》上刊登緊急公告,聲明旗下第七棉紡廠已由法院執行扣押在案,英商銀行無權委託洋行進行拍賣,若不經法律手續強行進行,則將嚴重侵害申成及其他債權人的合法權益,對此各方必將申訴到底。在此案有定論之前,無論何人買受該產業,包括房屋、地基與機器,或將不能取得合法所有權,請各界幸勿受愚,致啟糾紛。
事情至此,告一段落。對其結果,唐競抱悲觀態度。若是無用,再後面就都是法外的功夫了。但外面的事便是外面的事,踏進畢勛路家中,他就統統拋諸於腦後。
小客廳里燈光溫暖,周子兮已經換了居家衣服,正坐在桌邊一邊看書一邊剝山核桃。書有兩本,一上一下地在面前攤著,核桃仁在手邊存了一小碟,她也不吃,顯然是給他留著的。
唐競看著頗為舒心,覺得自己之前是果然是太多慮了,雖說沒宵夜,但還有核桃啊。他於是脫了外衣,結了領帶,到她身邊坐下,湊過去問:「看什麼呢?」周子兮不答,翻了翻封面讓他自己看。桌上這兩本書裝幀各不相同,但書名都一樣《七劍十俠》唐競一看就笑了,問:「你怎麼讀起武俠來。」周子兮沒好氣地回答:「如今我每天就做這個,別說武俠了,初中課本都讀了許多。」唐競一時不懂,周子兮看他這樣,只當他是裝的,便也假作訴苦,把這幾天在事務所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她說得鬱悶,唐競卻對這安排十分滿意,暗自道,吳予培果然甚知我心。當初周子兮提出要跟著吳律師做事,他便樂見其成,為了就是現在這樣的結果。「國民大律師」的名號已經束之高閣,那些容易招惹麻煩的大公案一概不再沾手。反正名氣與資歷都已經有了,吳律師如今接受委託的事由大都四平八穩,體體面面,一切照章辦事而現在派給周子兮的工作正是最穩妥、最體面的那一種——事情不多,不需要到處奔波,三不五時還能把「周子兮大律師」這幾個字印在報紙上面。眼下女律師尚屬罕見,大都是跟著老師或者家中長輩執業,卻也是個挺時髦的職業,常有記者撰文描寫,繪聲繪色。周子兮若是這樣做下去,登上雜誌當個婦女楷模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然而,眼前這女律師卻並不滿意,一邊說邊察言觀色,自以為從唐競臉上看出了些端倪來,便盯著他問:「是不是你跟吳先生關照過什麼,他才派給我書業公會這個客人?」
「天地良心,」唐競趕緊賭咒發誓,「你早警告過我不要在背後商量著怎麼收拾你,我哪裡還敢?」
「沈醫生還真說給你聽了?」想起這句話,周子兮倒有些不好意思。
唐竟點頭,趁此機會說教:「你一個才剛入行的新律師,哪有挑挑揀揀的道理?況且書業公會這客人不小,盜印翻版也是刑事案子。至於能做到哪一步,全看你自己的本事,可怨不得吳先生也怨不得我,這便是他沒說出來的言下之意。」
周子兮被他這麼一教訓,卻是一時語塞,悶了半天才道:「總之你不要給我知道你在這裡面有什麼。」
「放心,如今要商量怎麼收拾你,必定也當著你的面商量。」唐競玩笑,說罷就伸手要拿核桃吃。
不料周子兮卻搶先一步,一把將碟子里的核桃抓了個乾淨,盡數塞進嘴中,完事拍拍手,站起來上樓去了。
唐競知道她是生氣了,跟上去拉著要勸,看她兩腮鼓鼓的好像松鼠一樣,又忍不住笑。周子兮愈加動氣,想要甩掉他的手,可惜力氣遠遠不及,反被他滿懷抱了,腮邊咬一口,擄進卧室。
第二天早上,周子兮醒來,又發現自己如往常一般鑽在唐競懷中,抱著他一條手臂。她十分無語,分明記得昨夜入睡前氣還沒消,背過身去不理他的。所幸唐競還沒醒,她十分硬氣地悄悄鑽岀來,早早起身洗漱去了。
然而,當她站在浴室鏡子前面刷牙的時候,想起昨天夜裡的對話,忽然覺得有些事還真讓唐競說著了——身為一個初出茅廬的新律師,她的確沒有資格挑挑揀揀,而且書業公會這案子能做到哪一步,也真得憑她自己的本事。
於是,娘姨還沒送早點過來,她已經騎上腳踏車去了事務所,第一個坐進寫字間里,又埋頭看起那些書來。
接下去的一個禮拜,她日日如此,先從《初中本國史》到《標準英語讀本》,再從《七劍十俠》到《濟公傳》,不管是什麼都讀得勤勤懇懇,認認真真。
而後又開始研讀法條、判例與各種社評文章,從《大清著作權律》,到1915年北洋政府《著作權法》,再到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著作權法》,以及1930年的《出版法》。
等到手邊各種筆記摘錄寫了整整兩大本,她自覺已是一個翻版書的專家。可惜這專家只是一個紙上的專家,急需田野經驗她便又去書店最多的四馬路,將那裡從大到小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