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年中,唐競看著穆先生繼續往上走著,四處涉獵,攤子越鋪越大,且處處都是領頭的身份,比如一家家併入匯華旗下的大小銀行,比如一趟一趟的剪綵,收穫一個又一個董事長的頭銜。除去實業與金融,又入股兩家大報,蓋起一座戲院來,平添了幾分文人氣質。
那戲院在霞飛路上,前後花了上百萬出去,位列首輪,上映好萊塢西片與華語電影。
原本上海的電影公司與電影院有許多集中在閘北與虹口華界,滬戰時幾乎盡數被毀。與銀行工廠一樣,被戰火重創,又受景氣影響,大多資金窘迫未能重建。但上海人是不能不看電影的,不管是盛世,還是亂世。於是,這新戲院便又一間間地在蘇州河南岸的租界開起來,你花費八十萬,我便砸一百萬下去,比著賽著似的。直等到穆先生出手,一切才算有了定論,本城最新、最大、最豪華的戲院便是此地了。
也是因為這戲院開業,本地幾家電影公司都想搶首日首場的排片,明星公司的經理求到唐競這裡來,又跟他提起錦玲。
認真算起來,他與錦玲已許久未見,只是隔一陣通一次電話,互相道個平安。錦玲還是跟從前一樣,說來說去那幾句話——比如正在拍什麼戲,角色她很喜歡,又說身體很好,一切都好,什麼都不缺。
可這經理卻跟他報信,說馬上要與另一家電影公司合併,那邊會帶過來一個女明星,也是正當紅的「四旦」之一,恐怕錦玲不快,事先說好了的,將來一人一部戲,齊頭並進,誰都不搶誰的風頭。而後,經理話鋒一轉,又說賣唐競的面子,合併之後第一部大戲女主角一定是錦玲的。
唐競當然明白,這是投桃報李的意思,送客之後便打電話去福開森路。
錦玲一聽卻是笑了,道:「你可別為這事難做,我不缺這一部戲。」
語氣一如既往,唐競卻覺得兩人生疏了些,頓了頓才道:「你要有什麼難處,只管跟我講。」
「是,」錦玲又笑,「跟自家哥哥沒有什麼客氣的。」
話說到此處,唐競一時不知再說什麼,心裡也很清楚,自己若是不去找她,她是絕不會來打擾的。
於是,不管錦玲如何,他還是應下了幫這個忙。但隔了幾日,明星公司的經理又來電話,說下部片子的主演還得是另外那個「四旦」之一,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蘇錦玲稱病辭演。
唐競無法,忽然記起滬戰那年的除夕,她對他說自己脾氣不好,犟得要死,那時他不信,現在才知道是真的。
再後來,首日首輪定了一部好萊塢西片,幾家本地電影公司空忙一場,這件事也就這麼過去了。
也是在那一年初春,吳予培與沈應秋回到上海。
兩人乘坐的郵輪靠進公和祥碼頭,唐競還是像從前一樣開著車去接。此時的上海春寒料峭,江邊開闊,格外濕冷,只有一點點陽光穿雲破霧地灑下來。但當他看到舷梯上出現熟悉的身影,心裡卻還是泛起一些暖意。
沈應秋已經有孕,整個人卻依舊挺拔爽利,除去腹部隆起,看不出一點拖沓臃腫。吳予培也還是從前的老樣子,戴一副圓眼鏡,帽子圍巾大衣裹得嚴實。唐競朝他們招手,沈醫生先看見他,大大方方走過來。吳予培卻落在後面,神情有些慚愧,自覺又是一次鎩羽而歸。這一次他出任公使,起初三年的任期,後來又延到五年,去的時候是那樣壯志雄心,回來得卻是這樣黯然,雖說早有心理準備,但也不可能一點失望都沒有。
唐競自然明白吳予培的心思,什麼都沒說,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許是下手重了,拍得吳律師一個趔趄。
沈應秋在一旁看得要笑,隨即說到重點,替自家老吳解圍:「我們在馬賽上船的時候,子兮來送行。」
唐競不得不承認這招高明,沈醫生這是活捉了他的七寸。他心下一震,片刻才開口問:「她在那邊……可還好嗎?」
雖說兩人一直發著電報,通著信,但任何一點關於她的消息他都不願錯過,又總擔心她報喜不報憂,本以為這一回至少可以聽到隻言片語,不料沈應秋卻答:「她不讓我們告訴你。」
唐競意外,又不意外,這種話顯然就是周子兮會說的。他重重笑了一聲,問:「為什麼?」
「子兮要你別再拿著家長派頭,總跟老吳在背後商量怎麼收拾她。以後若是有事,她自會對你說。你要是想知道什麼,也得直接問她。」沈應秋一點都不客氣,言語間已有些閨中密友的意思。
唐競不禁覺得冤屈,狡辯道:「背地裡議論總可以吧?你們別告訴她,我也不講。」
吳予培到底還是跟他交情深一些,開口安慰:「周小姐從文學院畢業拿的是一等榮譽,法學院的功課一定也應付得來。而且里昂那邊中國留學生很多,她這幾年朋友也交了不少,你不用擔心她……」
可話才說到一半,卻又被沈應秋打斷:「老吳,你別上他當,人家兩夫妻的事情,到時候我們兩面不是人。」
「哦,也對,不說了。」吳予培即刻住嘴,十分聽太太的話。
唐競無語,又拿這兩個人沒有辦法,只得作罷,招手喚了挑夫過來運行李。
三人一路走出去,碼頭上人流涌動,身邊許多外國人扶老攜幼,帶著全副家當,初來乍到這遠東的港口,既端著些架子,又一臉迷茫。此地的僑民本就不少,但一下子有這麼多舉家遷來,還是有些稀奇的。
唐競著意看了那些人幾眼,聽見他們大都講的是德語。吳予培在一旁解釋:「德國新總理上台,我們坐的這艘船上有很多那邊逃難出來的猶太人。」
唐競這才明白,再看那些人衣著體面,有不少從頭等、二等通道出來,又道:「相比老早俄國逃過來的那些,倒還不太像難民。」
「以後怕是會更多吧。」吳予培輕嘆一聲,餘下半句沒說出來——總有一天,這些遠洋郵輪帶來的會是真正一無所有的難民。
唐競聽見這一嘆,不禁想起自己在報紙上讀到過的一句話——戰爭來的時候,人人都要逃難,但闊人逃難總比蟻民方便,可以坐飛機,乘大船,而蟻民只得一副肉身兩條腿,一步一步走過去。
那文章的主旨大約還是為了表達對貧民的同情,但唐競卻從中悟出另一層道理來,當大廈傾覆,其實沒有任何人可以從中倖免。而他這樣的市儈,也如這芸芸眾生一樣,哪裡擔得起那般奢侈,可以誇下海口護另一個人萬全?歐洲,抑或是上海,其實都一樣。
出了碼頭,三人上了汽車,往畢勛路去。唐競替吳氏夫婦找的房子就在那裡,那是法租界里的一條小馬路,路兩邊大多是住宅,十分幽靜。
汽車拐進一處新式里弄,唐競停了車下去,按響十七號院子門外的電鈴,新雇的蘇州娘姨出來開門,迎了這一行人進去。房子是並立式,前後都有小花園,樓下兩廂一間,樓上也是兩廂一間。且是這幾年才新建起來,裡面鋼窗蠟地,一應設施俱全。吳予培問唐競頂費與租金,唐競只說改天再算。
沈應秋作為此地新到的女主人,一路看著,十分滿意,對唐競笑道:「要是老吳自己找房子,都不會這麼妥帖。」
「沈醫生這是誇我還是損我,我有點分不清。」唐競玩笑,心裡卻在想,這個地方分明就是他理想中家的樣子,不是豪華飯店裡地毯鋪滿的一個套間,也不是花園獨棟的小公館,只是城市裡安居的一隅,關起門來就只有自家人。
娘姨做事得力,晚餐很快準備好。吳予培自然留唐競吃飯,又打電話叫來陳佐鳴一起聚一聚。一頓飯吃完還嫌聊得不夠,三個男人又去書房敘舊。
「你接下去打算做什麼?」陳佐鳴問吳予培。
「自然還是執業做律師,」吳先生回答,「我這個人除去這一行,似乎也做不了別的了。」
陳佐鳴卻是自嘲一笑,道:「我正好與你相反,下個月就要回法政大學教書去了。」
「真的假的?」吳予培才剛回來,許多事並不清楚,乍一聽到這個消息自是意外。
「當然是真的,」陳佐鳴點頭,「聘書都已經接了。」
「你這是為什麼呢?」吳予培不懂。
唐競在旁聽著,已經記起那句話來——銀錢上最好,良心上最壞。但此時的陳佐鳴根本無意針砭時事,只是笑答:「我這人憊懶,還是呆在大學更合適一點。一個禮拜上三五堂課,周末約人到家裡打麻將。老吳你要是禮拜天得閑,也去我那裡轉轉吧。我的牌友多,說不定可以介紹生意給你。」
這邀請若是擱在別人身上,倒也正常。但眼前這二位不一樣,可見陳佐鳴真是因為鄭瑜那件事倒足了胃口。更叫唐競意外的是,吳予培欣然應下。
「你也會打牌?」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怎麼不會?」吳予培笑著反問,「在日內瓦的時候,還不全都靠打牌聊解鄉愁。」
饒是這樣,唐競還是難以想像這位吳先生坐在麻將桌邊上的情景。
其實,眼下辭了官職做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