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只是電報,從一艘船到另一艘船。
言辭簡短,也沒有要緊的事情,更隻字不提想念,只說自己看到什麼,又做了些什麼,讀起來竟有一種家常的錯覺,就好像兩個人根本沒有分開,照樣在對話一般。
直到唐競乘坐的汽輪如期靠港,那時的上海已是夏末秋初的天氣,江上月朗星稀。而周子兮的船剛剛離開錫蘭,在那封電報里,她對他說,當地正是雨季,海與天連成一片,一切都浸在水中。
唐競看著那句話,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如此清楚地意識到她身在多麼遙遠的地方,他們之間又有多麼難以逾越的距離。是不舍,卻也是慶幸。這念頭叫他覺得好笑,分別竟然也可以變成一種慶幸,慶幸此刻的她平安而自由,慶幸決定並非迫在眉睫。
而後,又開始寫信。
在那些信里,唐競告訴周子兮第一次在碼頭看見她的情景,還有那一夜留在他亞麻西裝上似有若無的香。他告訴她,自己曾經站在女中的鐵柵門外面,看著裡面著白色旗袍的身影列隊而行。或是在淳園,她因為手槍的後坐力陷入他懷抱的那一瞬。還有新婚的時候,他深夜回到小公館,卧室的門開著一條線,裡面透出一點燈光來,是她在等他。他伸手再推開一點,就能看到她背對他睡著,枕上散著長發。
哪怕是從前面對面,他也從沒對她說過這麼多的話。每每讀到一點喜歡的,她便會寄一兩樣自己的東西回去。包裹漂洋過海才到他手中,拆了木匣,裡面是油紙,再裡面又是一層帆布,打開來只是幾本舊書與筆記,或者幾件她的衣裳。他懂這意思,就好像她正一點一點,回到他身旁。
與他的回憶不同,周子兮從法國寄來的信里寫的都是新鮮事情,文字斷斷續續,好似日記。她告訴他,自己換了住處,註冊入校,一切都是新開始。課多,作業也多。逢到大考,更忙得不可開交,提前買好十幾斤硬餅乾與通心粉,整整一周閉關不出。每到那些時候,她的信便寫得格外隨性跳脫。他甚至可以想像那個情景,深夜在檯燈下,她寫著寫著就趴下來睡過去。一封信,他翻來覆去看十幾遍,每一次笑容都會偷偷爬上眉梢與唇角。
在所有那些信里,她口口聲聲都說是要回來的,就連到時候要跟著吳先生做事,領了律師照會,辦些什麼案子,如何在法庭出入都已經想好。唯獨不提的,是他們兩人彼時又會是什麼樣子。
唐競知道,她在等他先開口。他不提,她也不會提。
遺憾的是,他也不知道。三年之後的她或許還是可期的,他只是不確定自己會變成一個怎樣的人。
有些事他不得不承認。如果那時在香港,她執意立刻跟他回來,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安放她。又或者他拋下此地的一切,即刻離開去往法國。可真的到了那裡,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在她身邊當一個無用的寓公罷了。一年半載過去,就算她不厭棄,他也會厭棄自己。所幸,她入了法學院讀書,總還有三年時間讓他理出個頭緒。
自從香港一別,他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然而總有許多事與人來來去去,叫他搖擺不定。
最早的,便是穆氏宗祠落成的大日子。
那時,他才剛從香港回到上海不久,是日的盛況大約全城的人都記得。
清晨,一支千人儀仗從法租界穆公館出發,綿延了整條馬路。前面有巡捕開道,其後是鼓樂隊跟隨,再後面便是幫中門徒抬著北京、南京、上海的官家送來的幾十塊匾額,匾上是字體各異、筆鋒瀟洒的題詞,諸如「世德芬揚」,「好義家風」,「慎終追遠」。儀仗隊一路放著鞭炮,往穆驍陽位於遠郊的老家行進。
沿途儘是圍觀的路人,若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約會以為是普天同慶的節日。當然,也沒有人真的會不知道。
早幾個月,「穆氏宗祠落成,擇日奉主入祠」的消息就已經在各大報紙上登得連篇累牘。一則是因為穆驍陽本人的名聲,公董局華董,商會主席,銀行董事長,開辦醫院,創建學堂,新近又添了幾個頭銜,南京成立禁煙局,還是他被任命為局長,叱吒政商兩界。
其二是來道賀的名流實在太多,從積年大儒,到資本商人,軍中的,官家的,聚了一個整整齊齊,且都是各界的頭塊牌子。國學泰斗替他重修了家譜,祖上追溯到古時候某一朝的皇帝,就連這「奉主入祠」的吉祥日子也是由城隍廟最好的星相霸頭算出來的。
當然,舉市矚目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這一回他請的堂會。
穆先生愛聽京戲,全國的京劇名家幾乎被盡數請了來,北京、天津、廣州、哈爾濱,原本分散各地的諸位老闆不辭辛勞專程趕來,而且大多說是捧場,分文不取,齊聚上海市郊小鎮穆家堰,連唱三天。至於本地天蟾舞台那樣的戲班只輪得到在祠堂外面臨時搭個檯子獻唱,算是招待附近村鎮過來看熱鬧的鄉鄰。
前面儀仗這樣氣派,穆驍陽倒還是坐著原本那部黑色雪佛蘭汽車,遲了一些才從穆公館開出來。唐競也在車上,隔窗便可看見一地的鮮花紙屑,空氣中淡淡的煙火氣味還未散盡。
汽車很快超過步行的儀仗,先一步到了穆家堰。從鎮上一路過來也是專門新修的柏油路,一直通到新祠堂門口。周圍都是農田村舍,無遮無攔,老遠便能看見一座松柏裝飾的漢白玉牌坊,以及門口左右那一對一人多高的石獅子,素白而氣派。
牌坊後面是三進五開間的大宅院,廳堂、戲台、花樓,應有盡有。
一年多以前,穆先生借了老祠堂破落的由頭,收了附近大片土地,重新修建。因為佔地頗廣,牽扯到附近好幾家富戶,穆驍陽又不是什麼族長的身份。唐競本以為總會有些糾紛,需要他經手。但結果卻出乎於他的意料之外,這收地的事喬士京一個人就辦成了,根本不需要勾結官府,或者派幫門徒出手,五十畝地便收得太太平平。
唐競不禁領教了穆驍陽在本地的口碑,新年派年貨,天災擺粥廠,每年夏天還會從藥房購進大量痧藥水、諸葛行軍散之類,送到穆家堰挨家挨戶免費發送,這些舉動已經堅持了許多年。大約也就是因為這些,這回收買土地進行得格外順利。這一點,唐競不得不嘆服。所謂恩威並施,恩與威,哪個多一分,哪個少一分,穆先生總是掌握得恰到好處。
想到此處,身邊穆先生忽然開口:「你是讀書人,此時大概在心裡笑我膚淺。」
「哪裡敢啊?」唐競笑答。
穆驍陽看他一眼,不與他辯,只是望著車窗外鄉野的景色感嘆:「我十五歲從這裡走出去,一晃三十多年了。雖然如今坐著汽車回來,但心裡總歸還是個鄉下人,最講究衣錦還鄉。」
唐競點頭,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張林海的那場壽宴,兩者似乎都有點巔峰的味道。得意是得意,但凡事到了頂也就是該往下走了。當然,這話不能說出來。
穆先生卻也已經換了話題,問:「唐太太從法國回來過?」
「是啊,今年假期比以往長了些,就回來看一看。」唐競如實回答,倒是不怎麼意外。香港發生的事,他本就知道瞞不過誰。
「那怎麼沒帶著一起回上海呢?」穆驍陽繼續笑問。
唐競也跟著笑,說明理由:「她在外面四年多了,怕一時回了上海不習慣,而且還要去法國繼續升學,從香港走方便一些。」
為什麼不回,其實彼此都知道,根本不必說破。但那五年之期,倒是應該提一提了。
接下來便是三天的流水席,穆氏祠堂發了數萬枚紀念章出去,憑章即可進來吃酒水聽堂會。連報紙上都說,這場慶典是「極聲色之娛,當載入史冊」。
戲台下的觀眾也是競相吹捧,有人說:「穆先生,您這堂會絕對是古往今來天下第一了。」
「哪裡算得上第一?」穆驍陽卻是自謙,「還差了楊小樓和蓋叫天。」
「那兩個居然不賞臉?」又有人表示驚異,總歸是挑人上山,看熱鬧不嫌事大。
不料穆驍陽卻答得心平氣和:「兩位老闆一個有事,一個抱病,都是事出有因。今天這樣已是盛會了,我才不要那麼完滿,完滿算什麼?月亮圓了,也就該缺了。」
眾人捧場笑著,唐競在旁邊聽見,卻覺得這句話簡直就是對自己那番感想的回應。他不禁暗想,穆驍陽跟張林海終究還是不一樣,這樣一個人的巔峰在哪裡,尚未可知。
說曹操,曹操便到。堂會的戲台下,唐競也見到了張林海。
兩人上一次見面,還是在青幫老頭子那裡拜年。此時的張林海頭髮已經白了大半,但依然健碩高大,撐著十二分的精神,體體面面坐在台前最好的位子上,那功架依舊無愧「張帥」的名號。
兩人相對,唐競總歸遠遠致意,張林海總歸當作沒看見,這也是幾年來的老規矩了。見過了禮,唐競便走開與別人講話,不想轉眼就聽到那邊起了口角。他隨著其他賓客走出去看,卻見是張林海的隨從與人吵架。
「瞎了你的狗眼,這裡也是你能坐的地方?」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