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入夜時分,周子兮走進餐廳。她其實已經遲了許久,此時還不見那位英國先生,便猜到是不會來了。

她倒也不急,找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招手示意僕歐,點了一個人的晚餐。不多時,頭盤與一杯紅葡萄酒先送上來,她悠悠喝著,借著燭光月光,看著海景。

正看著,唐競就來了。周子兮餘光瞧見他,簡直想笑。

「你一個人?」他果然過來跟她說話。

「等人呢。」她回答,只當不知道他背地裡做了什麼。

他也不裝了,直接在她對面坐下。

她點的正餐送上來,他看著她吃,她也就這麼由他看著,慢條斯理,胃口卻是極好。

他忽然問:「胃病沒再犯過吧?」

雙眼像是熱了熱,她想到他們曾經的一夜一夜,臉上卻還是笑了,答:「沒有,我大概真是西洋胃,那邊的東西一直很吃得慣。」

「那挺好。」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語氣淡然。

她簡直要給他氣死。

他倒像是穩霸了她對面這個座位,招手示意僕歐,也點了一份晚餐,見她看著他,才開口解釋一句:「你等的人沒來。」

「你把人家怎麼了?」周子兮倒也不急,彷彿只是隨口一問。

「你說呢。」他笑。

「扔海里了?」她提出一種可能。

「不至於。」他搖頭,卻還是意外於她的敏銳,雖說只是句玩笑話,但如今的他還真做得出這樣的事情。

「那到底是怎麼了?」她又問,並未停下刀叉,仍舊吃著自己面前的食物。

唐競停了停,看著她平鋪直述:「我跟那位先生說,你是我太太,我們長遠沒見了,有些要緊的事情要談。」

周子兮沒有抬頭,心卻是軟了幾分,靜了片刻才放下刀叉,臉上露出一點笑來,對他道:「我這趟回來,還真有要緊事。」

唐競不語,一顆心沉下去,只等著她開口。

「我想把周公館賣了,」她看著他道,「鄉下的老宅要是有辦法拆分,或者族裡有人願意把我這份收了,最好也賣掉。」

「你這是缺錢嗎?」他笑出來,真沒想到是這回事。

「錢倒是不缺,」她也笑答,「是你總在說時局動蕩,所以我也不打算回去了,留在上海的東西不如早做安排。」

唐競聽得一滯,片刻才回答:「你們家這一支只剩你一個女人,鄉下的祖宅若要主張權益大概還有一番官司要打。而且,眼下市面不景氣,哪怕是租界西區的地價也不比從前,房子出手價錢不會太好,你心裡要有個準備。」

周子兮聽他滿口生意經,臉上偏是笑了,道:「價錢無所謂,反正留著也無用。」

「那好,我回去準備一下。」唐競點頭,心裡卻像是平白踏空了一步。

她早已經習慣法國的生活,只帶了最簡單的行李回來,如今再賣掉周公館與祖宅,餘下的就只剩他們的婚姻了。他繼續等著,等她提出來。

不料卻聽見她問:「房子賣掉,對你不會有影響吧?」

「不會,」他正想著其他的事,下意識地回答,「我如今住在匯中飯店。」

「哦,」她卻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是在匯中飯店裡。」

唐競這才幡然醒悟,自知失言,只得用玩笑蓋過去:「飯店總是要去的,現在跟從前比起來大不一樣,裡面什麼都有,做什麼都可以,莫說是喝茶、吃飯、打牌,就連搶劫、自殺、密謀起義也要去飯店裡……」

周子兮看他一眼,淡淡笑著,不再言語。

只這一眼,唐競便又想起從前。當時的她,不過就是個十七八的小姑娘,自己便會被她一句話引得耿耿於懷滔滔不絕起來,如今的段位自然是比那個時候更高了,他總是會輸給她,或早或晚而已。

一頓飯吃完,兩人出了餐廳,沿海灘走著。雲開了,月亮升起來,在漆黑的海面上映出一道銀白色的孤影,隨著浪的節奏,被衝散,又再聚起來。唐競沒提回城的事,周子兮便也不問,只是一步步走著,彷彿根本無所謂去往哪裡。

「吳先生已經提出辭呈,」周子兮告訴唐競,「等新公使赴任,手上一點交接工作完成,他就離開日內瓦了。」

「他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唐競問。

「他想回上海,」周子兮回答,「還是執業做律師。」

「這樣也好,」唐競點頭,「他這人眼裡揉不進沙子,這次的停戰協定算是傷了他的心,以後這種事只會更多,現在辭職,也算是全身而退。」

聽到這消息,他倒是一點都不意外,做律師做得名利雙收為人敬仰,而後從政,到頭來卻被當作賣國賊唾罵,也不是沒有先例的。正如吳予培所說,弱國無外交,這其實並不是某一個人的錯。

「謝力如今還跟著你嗎?」周子兮又問。

唐競搖頭,當年那件事他沒對任何人提過,更沒有刻意派人去找過謝力,只是一直留著這份心思,打聽著一個善賭又好槍法的洪門弟子。

「那華萊士小姐呢?你後來見過她沒有?」周子兮卻又提起寶莉。

唐競心中顫了顫,一時不知她何來這一問,但很快就明白她大約是想到了多年前那場為吳先生踐行的晚宴。吳予培、謝力、寶莉,還有他們兩個,五個人坐在華界南市一間淮揚館子里一起吃飯,留下一張合影。周子兮只是尋常懷舊而已,並無其他意思。

「華萊士小姐去了美國,」他於是如實回答,「去年又被派回來一趟,我沒再見過她,只是在報紙上看見署名P. Walsh的文章,知道她去過西北採訪。」

話說到此處,那別墅已在眼前。「吱呀」一聲,唐競打開鐵門,兩人走進院子里。沒有燈,唯月色皎皎。不知何處,晚香玉正盛放,香氣馥郁,叫人沁心忘暑。

那你呢?唐競忽然很想問,你會去哪裡?同誰在一起?話已經到了嘴邊,卻終於還是沒有問出來。

「我也是該回去了。」他對周子兮道。

「真的還是假的啊?」周子兮回身看了他一眼,是嗔怪的目光,彷彿覺得他這個人甚是沒意思。

幽暗中,唐競亦看著她,知道她又帶著幾分醉意,才笑得這般攝人心魄。

「還有事問你呢。」她繼續。

「那問吧。」他等著。

她走近一步,伸手貼上他的手,掌心摩挲著掌心,手指從他指縫間穿過去。他完全不知道她這是要做什麼,只覺這園子里所有晚香玉的氣息全都湧向他。

結果,她只是拿走了他的手杖扔到一旁的草地上,一條手臂環上他的脖頸,又如從前一樣整個人往他身上掛。

他措手不及,摟著她的腰往前趔趄了幾步,直到把她抵在院牆上。

兩人氣息相聞,她笑起來:「還真是站不住……」

他又要被她氣死,可看著她,卻覺得她臉紅了,呼吸淺促。那個角落連月光都照不到,不知為什麼,他看得出她兩頰的緋紅,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那一層帶著微微汗意的光,以及胸前的起伏,就是這麼清純,偏又是那麼誘惑。

「子兮,」 他輕聲對她道,如嘆息一樣,「我已經不一樣了。」憂心許久,終於還是說出來。

她看著他,卻是不語,忽然伸手上來拉開他的領結。

「你做什麼?」他心裡早已繳械,卻還是捉住她的手。

「我看看哪裡不一樣啊……」她在他耳畔道,又動手解他領口的紐子。

唐競忽然就做了決定,這個紳士他不當了。

次日,唐競醒來,已是天光大亮。周遭的香氣隔了一夜,愈加曖昧而綿長,可身邊的人卻是不見了。

對他來說,這感覺其實一點都不陌生。過去的那幾年裡,每天睡下去,閉上眼睛,她總是他身旁,醒來之後,卻又是一個人在床上。還有,那些夢境,他看到有人走進來,舉槍對著她的後腦,而他不能動也發不出任何聲音,直到扳機觸發的那一瞬,她仍舊在對他笑。

只有過幾次,並沒有人進來對她開槍。他那麼快樂,心想莫非是在夢裡。結果醒了,真的是做夢。他只得靜靜地笑,笑得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這個早晨也許是一樣,他一向睡得極警醒,今天卻一點都沒察覺有過什麼動靜。他不禁懷疑,自己其實並沒有醒過來,還是在做夢。

他披了晨衣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窗帘,看見周子兮正坐在外邊院子里喝茶,腳下是翠綠的草坪,綿延伸向遠處波光瀲灧的南中國海,水天一色的碧藍,仍舊像是在夢裡。

他站在那兒看了她許久,直到她察覺到他的目光,回頭對他笑。他推門出去,走到她身邊,俯身吻她。旁邊僕役倒是很識眼色,悄聲退了。他坐下抱了她,她兩條手臂便又纏上來,睡衣下是柔軟的身體,溫暖,馨香,實實在在,他這才確定眼前的一切並非是美夢一場。

「為什麼是在香港?」她靠在他肩上,忽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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