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仗打了一個多月,終於在多方斡旋之下停了火。華界閘北與南市數萬商號、民居被毀,吳淞與江灣的幾間大學也遭到炮擊。租界卻還是老樣子,僑民們並沒有撤走,舞照跳,馬照跑,一派盛世太平。

沈應秋曾經在道觀里說過,她倒要看看吳予培會不會回來拿她,那言下之意自然是不信他會回來的。可結果竟出乎於她的意料之外,吳先生真的離開了日內瓦,星月兼程地回來拿她了。

雖然吳予培其實是陪著國際觀察團到上海來的,沈應秋卻還是著實感動了一回,兩人便是趁著這個機會,終於把拖了許久的婚禮辦了。儀式十分簡單,就在倉聖明智大學的小教堂里,由校內的法國神父主持。那裡是沈大夫的母校,來觀禮的客人也大多是兩人的同窗或者同事。

唐競是吳予培請來的客人,沈應秋看見他,態度也比從前好了許多。唐競對此並不意外,前一陣兩人常在道觀見面,道士跟神父都在一處了,還有什麼不可能?

吳予培看見他,更是有許多話要講,只是礙著今日結婚,自己又是新郎官,儀式結束之後還得像活體布景一般在教堂門口的石階上與人合影,沒辦法與他細談。

唐競在一旁看著這一對璧人,難免又憶起自己的那場婚禮來,不想擾了人家的良辰吉日,早早地告辭走了。

吳予培這一趟回來上海身負公務,日程排得極其緊湊,兩人再見面已是在數日之後的一場慈善舞會上。

吳先生帶了新夫人一同前來,唐競卻是跟著穆驍陽一起來的,身旁的女伴是蘇錦玲。沈應秋看見這架勢,又冷下一張臉,對唐競的行徑十分不齒。

吳予培心裡有事,渾然不覺新夫人的態度,撇下沈應秋,特地找了個背靜的小廳與唐競講話,說的便是此行的公務——國聯派了英、美、法、意四國觀察員前來調停中日之間的戰事,算是協助談判的友邦。然而,這停戰協定擬出來卻十分滑稽,上海被定為非武裝區,取締一切抗日活動,中國方面全部撤防,以後也不得在市內乃至蘇州、崑山一帶駐軍。而日本軍隊卻只需退出租界之外,不但可以繼續在上海駐紮,甚至還要在虹口公園閱兵,慶祝天皇生日。

唐競其實對這樣的結果並不意外,卻也看得出吳予培十分幻滅。

在日內瓦任公使的那幾年,他確是做了許多事,倡議禁煙,參與修改國聯盟約,為華人國際勞工謀求權益,無論在國內國外都算得上聲名斐然。於是,外交部眼看他任期期滿,又要他再續任。他本人原來也不願意離開,許多工作進行到一半放不開手,便打算將這駐國聯全權公使的位子繼續坐下去。正在這當口,卻又遇到這麼一件事,簡直叫他有當場卸了烏紗的衝動。

「弱國無外交,是我天真了,以為換個人,多一份心就會兩樣。」吳予培這樣對唐競講。

「但吳先生你確是不一樣的。」唐競回答,這話聽著像是揶揄,其實卻不是。

「你這樣捧我,」吳予培苦笑,「無非就是怕我辭掉公使的職位從日內瓦回來,沒人在那邊照應周小姐吧?」

唐競心裡頓了一頓,臉上卻還是笑著,道:「我這樣的人可不就是這麼點眼界么,所以說吳先生你不一樣。」

吳予培搖頭,還是十分失望的樣子。

唐競看著他,忽然又開口:「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

「什麼話?」吳予培聽見他這麼說,倒是有些好奇。

「就是新興號的那件案子,」唐競話起當年,「那時候,你為什麼說放眼上海律師界,若定要有一人做這件事,這個人只能是你?」

吳予培被這話嗆得一愣,自覺也是太狂了些,半晌才道:「大概是因為我迂吧?」

唐競本還想逗他一逗,此時卻忍不住笑起來,簡直覺得是自己以往的腹誹都叫吳予培猜到了,但嘴上還是揶揄:「哦,我還當你是驕傲。」

吳予培聽了只是頹然自嘲:「我一個屢戰屢敗的人,還有什麼可以驕傲的?」

唐競卻道:「你是屢敗屢戰。」這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他從來不希望吳予培在從這條道上一路走到黑,可又突然覺得,如果在這座城裡,連吳予培這樣的人也失去了希望,那會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

話說到此處,外面有人走進來,是沈應秋過來挽了自家先生的手臂,亦對唐競笑了一笑。

夜漸深,舞會漸入佳境,捐款拍賣都是打著慈善的名目。比如穆驍陽之類的富豪,自然又許了大筆的現鈔與軍需物資出去,而蘇錦玲這樣的影星歌星便是上台獻唱,或者陪著名流政要跳舞,一首歌一支舞也是可以拿來義賣的。

唐競就是為了這個才陪著她來,所要做的只是在旁看著,直等到她一首《春江夜曲》唱罷,排著隊要跳的那些舞都一支支跳完,再送她回去。有他在,買她歌舞的那些人總要給幾分薄面,不會太過放肆了。當然,那薄面歸根結底不是給他,而是給穆先生的。

時近午夜,吳氏夫婦回到暫住的飯店裡。

吳予培換著衣服,忽然對太太講:「我想好了,有些事該怎麼樣便是怎麼樣,一切秉筆直言,就算他們要罷了我的官也無所謂,大不了就是回上海,我還是做我的本行。」

沈應秋正對鏡卸妝,卻還是忍不住拿丈夫玩笑,冷冷道:「呵,我開導你這麼多回,終究比不上唐律師的幾句話。」

「你這是什麼意思……」吳予培覺得這話說得甚是怪異。

沈應秋也不逗他了,回身看著他道:「有件事剛才就想問你了。」

「什麼事?」吳予培見她正色,倒是有些瑟縮,只當太太又要罵他與江湖上的人交往,辱了斯文。

卻不想聽見沈應秋問:「唐律師跟那個女明星蘇小姐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什麼怎麼回事?」 吳予培意外,自己這位貌似高冷的太太竟然還有這種八卦的愛好。

可沈醫生卻還沒完,繼續道:「外面都說蘇錦玲是他養的外室,可要真是外室,會連手都不碰一下?」

「你連這都知道?」吳予培也是無語了。

「方才在飯店門口上車的時候,他們就在我們後面,」沈應秋一向自恃目光敏銳,「那蘇小姐搭了一把唐律師的手,都是擱在袖口上的。」

「這……我怎麼搞得清楚?」吳予培總歸就是裝糊塗,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還有那封電報,」沈應秋卻又想起別的來,「你是不是也沒告訴唐律師,其實是周小姐要你發的?」

吳先生搖頭,他還真沒說過。那時,滬戰的消息才剛傳到歐洲,日內瓦總歸消息靈通一點,他已經拍了一封電報到上海,沈應秋即刻回覆報了平安。後來才接到周子兮從里昂打來的電話,托他去問唐競的近況,且又不能叫唐競知道是她在問。於是,這問法格外拐彎抹角,是叫他再拍一封電報到上海,要唐競去公濟醫院看一看沈應秋。若收到回覆,也就知道發報人無虞。

電報發出去不到一天一夜,收到回電的時候,周子兮已經趕到日內瓦,看了一眼唐競回覆的那句話,便又準備回里昂去了。

「你這就走?」吳予培意外,她是連夜坐火車過來的,幾天沒有睡好,樣子看上去很是憔悴。

周子兮卻只是笑了笑,回答:「知道人活著就行了。」

當時,吳予培就不大明白究竟為什麼要搞得這麼麻煩。

回到此刻,又聽見沈應秋嘆著氣問他:「你難道不覺得這件事其實應該告訴唐律師,但是瞞著我嗎?」

吳予培仔細想了想,搖頭,表示不明白。

沈應秋苦笑,回頭想一想,自己這婚結得,倒是要謝謝周子兮那一場折騰了。

轉念又想起別的事來,她又問吳予培:「還有唐律師槍傷的事,周小姐是不是一直都不知道?」

「那是唐律師要我別告訴她……」吳予培解釋。

「他說別告訴,你就不說了?」沈應秋打斷他反問。

「那是當然。」吳先生回答,他這人就是這樣,信譽保證,使命必達。

沈應秋看著他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轉身洗漱去了。

走進浴室,旋開水龍頭,她聽著水聲,忽又憶起數年前公濟醫院病房裡的一幕,手術後將醒未醒的唐競,口中喚出的那一聲「子兮」。所幸自己也是要跟著去日內瓦了,她這樣想,到時候請公使團的同仁們吃喜酒,總是會見到周子兮的。她並不想做任何人的說客,一切都憑當事人自己決定吧。

就是在那年夏天,唐競收到法國發來的電報,收報地址是鮑德溫事務所,連帶著內容也十分公事化,恰如委託人對律師的要求,是周子兮請他代為安排回國事宜。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他看著那份電報想,該結束的也總是會結束。

旅程很快安排好,船還是從馬賽出發,途徑拿波里、亞歷山大港、蘇伊士、亞丁、科倫坡、檳榔嶼、新加坡、西貢,終點卻是香港。

至於香港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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