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唐競不知道這究竟算是巧合,還是命定,他中槍這件事竟然成為幫派中權力交接的轉折。又或者說,一切其實早已成了定局,只是因為他這件事,讓兩方面公開翻了臉。

手術之後,他在公濟醫院住了兩個月,等到出院時,外面已經是穆先生的天下了。

穆驍陽信守承諾,老頭子還是老頭子,錦楓里還是張林海的錦楓里。但只要從那迷宮裡走出來,誰都知道上海灘青幫的排位已經不一樣。穆驍陽已然上位,而且是得了老頭子的首肯,上得名正言順,任何人都不會說這是篡。

更叫唐競意外的是,這其中的因果竟又與那樁香艷官司有關——邢芳容與秦君的離婚案。認真回想起來,他早就察覺到裡面有些不對,卻沒有深想過,直到這個時候才知道邢芳容其實早已經成了老頭子的外室,而穆驍陽從一開始就只是替上面擔了這個虛名罷了。原因倒是簡單明了,只因為老頭子家裡有個厲害的大太太。

唐競曾經覺得,利用自己的幫派身份迫著秦君拿出四萬大洋,是這位穆先生做過的最江湖氣的一件事,可雖說江湖氣,倒也顯得這人真實。如今反過來再看,竟然也是思慮深遠,那四萬元其實就是讓邢芳容在外安家用的,連女人帶外宅,穆先生都替老頭子安排好了。

這其中的淵源,全是朱斯年來探病的時候告訴唐競的。

那一日,接到喬秘書的電話,再趕到淳園解圍,朱律師長遠沒做過這麼驚險的事情,起初驚魂甫定,後來卻津津樂道,自我感覺臨危不亂,鎮定機智,把手頭能找到的救兵都搬了來。等到唐競醒來,他早又回到從前的老樣子,西裝皮鞋,掛著金錶鏈,坐在病床邊一把扶手椅上,臉上帶著三分笑意,從這裡說到那裡,不緊不慢,十分閑適。

唐競看著這位師兄,似有許多話要講,但到最後卻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過一陣再來,朱律師提起紗廠同業會被訴的案子。此案已經在軍法處開庭,只是因為張林海失勢,突然沒了幕後推手,庭審放任自流,變得十分滑稽。

「那軍法官是廣東人,」朱斯年笑著講故事,「第一堂問的是容老闆和聶老闆,容老闆一口道地無錫話,聶老闆是寧波土話,結果陸榜生站起來,開口又是蘇州白。一堂下來,那軍法官不知道聽懂幾句,還有你那幾十箱交易所里的外文書證,也夠他們慢慢研究上半年,總之是沒有結果,就這樣不了了之,擇日再審了。」

唐競知道,容老闆與聶老闆其實都是能講官話的,此等傲慢而荒唐的辦法,多半就是朱斯年的主意,那種百多年江南富賈的派頭。但他向朱斯年求證,朱律師只是篤定笑著不語。

最後,這場官司總共在軍法庭審了十一堂,直到投機商拖不下去,撤訴收場。華商紗廠同業會的幾位老闆並未支付分文賠償,反倒更加帶起了抵制日貨的風頭,《申報》上評價「華商棉紗事業頗露昭蘇之象,紗銷暢達,實乃歐戰以來未有之盛況」。

案子了結時,唐競早已出院,只是那粒子彈的出路傷到脊椎間隙,走路有些不便,需執一支手杖。

自他從醫院出來,幫中上下都知道他已是穆驍陽的人。自然不會有人會說穆先生什麼,但並不意味著沒人說他。有輩分高的老人將他比做呂布,預言他一定還會再叛一次,最終成就「三姓家奴」的聲名。

唐競卻不在乎,甚至無所謂穆驍陽會不會也那樣想。如今的他已經沒有了當時的軟肋,他再也不會回到小公館的卧室里,不會有一副溫香的身體抱著他的臂膀,用一把細柔聲音把他叫醒,便也不用害怕看到那個持槍走進來的人。

他又住回飯店裡去,只是換了另一家匯中飯店,地方還是在外灘,聽得到海關大樓敲出西敏寺的鐘聲,以及碼頭工人的號子,每日出入總有兩個保鏢跟著,這是穆先生的安排。

有些道理,唐競自然是懂的。以張林海的性格,必定不會輕易罷休,只是蟄伏在錦楓里等待一個時機罷了。而穆驍陽用他,也不是因為他有什麼了不得的本事,或者有些事別人都不行,非他莫屬。穆先生用他,就是因為他曾是張林海的心腹,他知道錦楓里的一切,或者更準確地說,幾乎是一切。所以,對於張林海來說,他既是恥辱,也是威脅。

但穆驍陽確是個知人善用的,既然收了唐競,便也是真的用著他。

比如錦楓里治下的那家盛昌銀行,從註冊上的缺漏,到挪用存款的虧空,乃至同業拆借的賬期,唐競全部瞭然於心。不過幾個月功夫,盛昌便因為周轉不靈,登報聲明倒閉。

轉眼卻有一家匯華銀行新開出來,大股東正是穆驍陽。而後,又是商業聯合會主席易人,新上任的還是穆驍陽。再過一年,穆先生已然爬上了公董局董事的席位。

這一路,唐競一點點跟著過來,樣樣事情經手,細想之下卻還是覺得驚訝。公董局華董,這可是有史以來華人在租界坐到過的最高位置。而走到這一步的這個華人並非什麼了不得的名門之後,卻只是一個貧苦出身的江湖中人罷了。

此時的穆驍陽仍舊穿著灰色派力斯長衫,袖口翻一道兩寸寬的月白,看起來活脫脫就是一個教書先生,出門還是乘坐原本那輛雪佛萊轎車,夫人、姨太太、兒子、女兒一大家子住在原本的穆公館裡面。若要說有什麼不一樣,那便是逢到穆公館請客的時候,座上的來賓已經多得是學者、名士,還有政界與金融界人士,各種實業老闆更是不在話下。所有人都拱手喚他一聲「穆先生」,倒好象他真是一個德高望重的教書先生。

幫派本來為人不齒,就算真當拼了命爬上去,口袋裡有了些鈔票,照樣還是被更上面的人看不起。穆先生走到如今這一步,莫說是當年的張林海,就算巔峰時期的老頭子也要自嘆弗如。

到了這個時候,幫中那些老人也不說唐競是呂布了,改了口說他是穆先生的軍師。唐競仍舊無所謂,這兩年,穆驍陽待他不薄,他也確是佩服穆先生的眼界和手段。但那個五年之約,他是記著的,只望穆驍陽也不要忘。至於那之後他會去哪裡,他自己也不知道。

起初,還有信從法國寄來,他全都留著,但一封都沒敢拆,更沒有回覆過。漸漸地,那邊也就沒有信再寄來了。

所有聯繫都是通過日內瓦,由四馬路出身的電影明星蘇錦玲,寄信給外交部駐國聯使館代辦、全權公使吳予培。然後,這全權公使吳予培亦會回信,漂洋過海,寄給四馬路出身的電影明星蘇錦玲。

若是認真想起來,這件事倒是有幾分好笑。唐競始終好奇,吳先生這樣一位正人君子會對這從天而降的污名作何感想。

從日內瓦來的信里幾乎都是好消息——周子兮通過考試,進入里昂大學,主修文學,又兼攻讀法律預科。她先是住在教會辦的女生寄宿舍里,後來搬出去與同學合租一間公寓。她甚至找到一份工作,在百貨公司的地下室里做接線員。等到書讀上去,法語日益精進,她英文也好,便又兼了外交翻譯,逢到寒暑期就|去|日內瓦,在公使團里做事。

唐競不禁自嘲,也不知是吳先生收拾女學生比他手段狠辣,還是那女學生對著吳予培就是比對他更買賬,過去動不動考個丁等回來,如今卻是爭氣了。

這樣的結果,叫他既是欣慰,也是悵然。如今的他,也許還是配一個跳舞、跑馬、打牌、抽大煙的太太更合適一些。

有時候,隨信還有相片寄來。在那些影像中,她或是跨騎在一輛自行車上,或是與公使團的年輕書記員們在一起。在一幅單人肖像里,他看到她已經不戴那隻結婚戒指。

但最叫他心驚的卻與戒指無關,只關乎她本身。她似乎又長高了一些,面孔漸漸褪去稚氣,穿著西式連衣裙,曲線玲瓏。每次看見那張照片,都會叫他的心重重地一頓,是因為美麗,也是因為陌生。她越來越像是個成年女子,雖然還是如從前一樣,不怎麼笑,有些孤傲的樣子。

他知道,像她這樣的女學生,身邊一定有許多年輕男人追求,邀她散步,送她鮮花,找一切機會牽她的手。他根本不能去想那些,如果當真有一個這樣的男人出現在他面前,大約會被他一揮手就結果了。每一次這樣的念頭冒上來,他都會覺得自己是真的變了,無論是想問題的方式,還是做事的手段。

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剛替穆先生拿下戈登路上一塊地皮。那個地方原本開著一家飯店,生意很好。業主總共三個大股東,他這裡價錢開過去,兩個會看山色,立刻就答應了。只剩最後一個南洋華僑,大約不懂本地的規矩,先後加了兩次價錢,仍舊不同意。

他於是登門拜訪,倒是沒吃閉門羹,被晾在客廳里等了許久。傍晚天快黑下來,那華僑才姍姍從裡面出來。

他倒也不急,與華僑寒暄,問:「我方才進來的時候,在院子里看到一個男孩子,是貴公子吧?」

華僑愣了愣,沒有作答。

「孩子多大了?」他又問。

「四歲。」對方下意識地回答。

他點頭,贊了一句:「頂好玩兒的年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