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唐競覺得自己是被埋了。僵冷,劇痛,窒息,更似被什麼沉重的東西壓著,一動都不能動,這是出現在他夢中最恐怖的死法。又或者說,曾經是最恐怖的。

時至今日,他最恐怖的死法已經變了樣。

那是在小公館裡卧室里,他早晨醒來,看見周子兮的笑臉。「你醒啦?」她對他耳語,如以往一般抱著他的臂膀,鼻尖在著他的頸側。

而後,他看見有人走進來,一隻手扣住她的後腦,另一隻手中握著一把槍,抵上去,射出一發子彈。

不過一秒功夫,他什麼都來不及做,第二發子彈已經穿透他的頭顱。

世界黑下來,什麼都看不見。他在那一片黑暗中呼號,卻沒有人能聽見,就好像根本不曾發出過任何聲音。

這樣的畫面循環往複,在他腦中重演了無數次。直到萬年之後,黑暗褪去,他睜開眼,看見眼前一片白色。

有人過來看他,如同一個白色的影子。

「子兮……」他說,聲音啞得難以分辨。

那個人卻還是聽出來了,語氣溫淡又不帶多少感情地糾正:「我是沈醫生。」

他慢慢看清楚,眼前的人穿一身白衣,頭髮全部攏到帽子里,其餘都是模糊的,但還是看得出是個女人。

「這裡是公濟醫院,」女人解釋, 「手術很兇險,但既然你醒了,就會好起來。」

「傷到哪裡?」唐競問。他難以置信,僅僅一步之遙的距離,張林海竟然會失手。

女人卻搖頭,公事公辦的語氣:「不是我做的手術,我只看產科,你的主治醫生是此地最好的德國大夫埃克森。據他說,槍口往下低了一分,就只差那麼一點點,否則就算神仙也回天乏術。」

唐競聽著,仍舊不懂自己為什麼能僥倖逃生,更加不明白這位專看產科的女大夫為什麼會出現他的病房裡。看她說話的態度,對他並沒有多少好感,是正人君子對待幫派中人的那種敬而遠之。

但女人卻不覺有異,一張白凈清秀的面孔帶著些冷嘲的表情,繼續道:「你這場手術排場不小,律師公會和外交部的人都侯在外面,還有青幫的人守在醫院門口。埃克森大夫搞不懂這些,要不是醫者仁心,說不定犟起來就不做了。到現在整整兩天,青幫的人還沒走。」

「青幫的人……」唐競木然重複,究竟是誰的人?

「對,」沈醫生只是點頭,「說是等你醒了,就要見你。」

「是誰?」他又問,似是等著一項判決。

「好像姓穆,」 沈醫生想了想回答,而後轉身離開,「我還得發電報去日內瓦,告訴他你已經醒了。雖說那邊是半夜,他不聽到個准信大概也睡不著。」

等她走到門口,唐競才明白過來她是誰:「你是吳先生的未婚妻?」

「是,我叫沈應秋。」她點頭自我介紹,完全只是走個形式,隨即便推門出去,又返身輕輕掩上。

穆驍陽似乎很快就到了,又或者這只是唐競的錯覺。

他每次閉上眼睛,便會回到那循環往複的場景中去,一次次目睹周子兮死在他眼前,被子彈炸去半片顱骨,血液噴濺在他臉上。這些畫面就似是一個醒不來的夢,被無限拉長,彷彿永無止盡。

直到某一次輪迴之後,他突然驚醒,看見穆驍陽已經坐在他床邊,身上仍舊是一件灰色派力斯長衫,袖口翻出兩寸寬的月白小紡,看起來高雅潔凈。

「永固號……」唐競開口。他知道自己應該說些別的,但在那一瞬,他只能想到這一件事。至於其他,對他來說都是沒有意義的。

「應該已經過了香港,下一站是錫蘭。」穆驍陽看著他,語氣溫和。

「她確是在船上嗎?」唐競又問,竟像是在質疑。

所幸穆先生並不介意,點頭笑道:「是,才有電報過來,唐太太一切都好。」

唐競舒出一口氣,忽然感覺到身上的痛楚。唐太太,他想著這個稱呼,也是該被抹去了。

「是我壞了您的事。」他迫著自己不去想那些,回到眼下最要緊的事情上來。

聽他這麼說,穆驍陽卻是笑起來:「你以為我只是想要一個內應?如果是那樣,未免太大材小用了。」

內應,其實早已經有了。

就在那一天,他去求喬秘書安排周子兮離開的時候,就已料到張林海在這場較量中是必敗的了。先是喬士京,再加上他,張帥身邊最近的兩個人都已在穆驍陽帳下,之後可能出現的變數也只是早一天與晚一天的區別罷了。

「那穆先生想要我做什麼呢?」唐競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但問總是要問一問。

「自然還是做你的本行,」穆驍陽並不兜圈子,答得直截了當,「當律師。」

「律師又能如何?」唐競苦笑。

穆驍陽也跟著笑起來,隨後的一番話卻說得更加坦率:「其實你我都知道,此地之所以能有幫派的位置,就是因為租界的存在。但眼下看來,大上海特別市已經成立,治外法權也待收回,租界遲早是要還給國民政府的。到時候,幫派的立足之地也就沒有了。」

唐競收了笑,看著眼前這個人。

「五年,」穆驍陽伸出一隻手,繼續說下去,「我只要五年時間,把手上的生意做到全部合法。到時候,青幫便只是大家志同道合,尋常兄弟結義,我穆驍陽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生意人。但在這五年里,唐律師,我需要你幫我。」

唐競聽完許久不語,他早就覺得穆先生與幫中其他頭目截然不同,可話說到這一步,還是叫他有些意外。

「那錦楓里會怎麼樣?」他忽然問。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其中竟似有一絲擔憂。穆驍陽不過簡簡單單的兩句話,背後會有多少槍聲與性命卻未可知。但事到如今,張林海等於已是親手處決了他,穆先生的人守在醫院門口,完全就是公然反目。錦楓里將來會怎麼樣,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然而穆驍陽卻並不覺得他問得奇怪,答得十分鄭重:「到時候幫派不再是幫派,兄弟卻還是兄弟。只要老頭子在一天,我便尊他為老頭子。只要張帥在一天,錦楓里便也還是他的地方,我絕對不會擅動。」

唐競看著穆驍陽,發現眼前這人竟然比他自己還要看得通透。咫尺之遙,張林海為什麼會失手,與他為什麼會替錦楓里擔憂,其實是一樣的。

想到此處,他緩緩點頭,道:「五年,我幫您。」

穆驍陽笑起來,仍舊是一貫和善文雅的表情,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唐競的肩頭,就好像一個尋常來探病的訪客,對他說:「那你歇著,我先走了。」

唐競點頭,看著穆驍陽起身走出去,忽然又開口:「謝力在哪裡?」

穆先生回頭:「我的人正在找他,要是找到了,你打算拿他怎麼辦?」

那一天,喬士京就張林海身邊,穆驍陽自然也會知道是誰報的信。

唐競頓了頓,又問:「是他送了周小姐上船?」

「是。」穆驍陽點頭,似乎沒有注意到那稱呼的不同,仍舊站在門口等著唐競的答案。

「是我有事對不住他,如果可以,就放他走吧。」唐競終於說出來。

蘇錦玲。此時再想起來,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之前竟然從未想到那個叫謝力留在上海的女人會是蘇錦玲。那一夜,他帶著謝力從雪芳出來,錦玲穿一雙繡花緞鞋從檐下走過去。他不知道後來還發生過什麼,但就是那一眼,叫謝力決定留下來。

「好,」穆驍陽點頭笑道,「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唐律師,我看我們合得來。」

自從啟航之後,三天過去,每日難捱的時間越來越短,直到不再出現。但周子兮卻是怕了,總是戰戰兢兢地等著,像是守候伺機而出的鬼怪。

她的手因為拍打艙門受了傷,是右手無名指的第一指節,腫痛了很久。船上的醫生天天都來看她,但她從沒跟醫生提起,只當這是一種懲罰,一個警醒,必須她自己一個人受過去,並且留個印記在身上,她才會永誌不忘,才能真的好起來。

許多次,她夢到唐競,在夢裡與他爭辯,為什麼要送她走?而且走地這樣突然?但他始終不語,只是像他們初見時那樣沉默地看著她,甚至伸出食指按在她唇上,又如從前那樣對她說:「噓——」

船早已經駛到公海,漸漸地沒人再鎖她的艙門。她在那些夢裡流過太多眼淚,有過太多的呼喊,醒來之後反倒是很平靜,自己洗衣晾曬,自己整理艙房,甚至在船上的廚房裡幫著做一些事。伙夫起初不要她做,但她堅持。倒不是出於好心,而是閑得簡直要發瘋。船漂在海上,經常一連幾日只是對著一片漫無邊際的藍幕,除去天空與海水的顏色有些許微妙的變化,其餘一塵不變,就像是時間凍在那裡,不進不退。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謝力並沒有跟著船一起走。儘管早有預感,她還是覺得意外,他竟是與她斷得這樣徹底,不留一點聯繫。

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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