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次日一早,唐競醒來,發現周子兮還是像從前一樣偎在他身邊睡著,抱著他的一條手臂。這樣子叫他很是安慰,一動不動地看了她許久,直到她也醒了,一雙眼睛望著他。現實如他,這一刻竟也做白日夢,比如時間停滯,或者世界傾覆,一夜之間只剩眼前這一隅狹小的化外之國,供他們兩個人藏身其中。

等到推門出去,外面照樣到處都是眼睛。難得一回,兩人一同坐在小飯廳吃早飯。周子兮稍微吃了些,叫娘姨拿藥水過來。

「什麼葯?」唐競忍不住問一句,沒能演好這個漠不關心的丈夫。

周子兮倒是比他老練,冷冷笑了聲,答:「我病都好了,葯都快吃完了,你倒曉得問了。」

旁邊娘姨看他被駁了面子,好心圓場似地解釋:「太太前幾天胃不舒服,請過醫生,今天最後一頓藥水。」

唐競不理,也不便再問,只留著些心眼,默默記下瓶子上的藥名與醫生名字。等到了事務所再抄在紙上,托鮑德溫去跟相熟的美國醫生打聽。老鮑什麼人不認得,這種事根本不在話下,很快就得了回覆,開藥的大夫是地道西醫,葯也確實是治療急性胃炎的。

唐競這才把這件事放下,又去麥根路見朱斯年。

華商紗廠同業會被訴的案子開庭在即,他交代完自己的準備,不免對朱律師說出那個擔心來:「張帥的意思是要速戰速決,如果一堂審不完,錦楓里很可能會派人去找那幾個原告。有幫派出面,要那些投機商撤訴也不是什麼很困難的事情。」

但朱斯年卻只是笑答:「這些你不用管,只要考慮官司怎麼打就行了。」

唐競只覺朱律師故作神秘,是存心試試他斤兩的意思。但他對這位師兄卻又是信任的,此人風月場上或許不著調,但法庭上的事從不會出錯。

見過了朱斯年,唐競又與被訴的另外四家紗廠老闆碰面。

那是在商會的俱樂部里,申成紗廠容老闆,大統廠吳老闆,恆新廠徐老闆,以及博豐廠聶老闆都到了,滬上紗廠同業會的幾大巨頭算是集聚一堂。

生意人總歸講究和氣生財,這幾位老闆中也有怕事的,比如恆新與大統的兩位就主張破財消災,但申成廠容老闆與博豐廠聶老闆不肯,定要把官司打個明白。

唐競自然不能說這官司是他自己找來的,只能把此舉的最終目的解釋給諸位聽:「自從華商紗廠同業會成立貿易公司,通過收買出清積壓紗維持紗價以來,頻頻有投機商人到交易所以及紗廠鬧事,惡意敲詐,此番他們聯合起來將我方告上法庭,看似麻煩,卻是一個徹底解決問題的機會。」

「如何解決?」博豐廠聶老闆是個火爆脾氣,已然拍了桌子,「給他們錢嗎?當初那幫投機客幾次找到我廠里,我就同他們說過了,這種事情要我拿出一分錢都不是生意經!」

「聶老闆不要急,」唐競出言安撫,「我方其實只需在堂上將事情講清楚,但不接受任何賠償要求,官司隨它拖一日是一日,拖到那些投機客無力應付即可。」

「要拖?這還不容易么?」申成廠亦有代表律師到場,此時也說了話,「只要關照廠里與家中都不接文書,法院只能公告送達,那便是六十日將近兩個月的公告期。等到公告期滿,諸位老闆再找個在廬山避暑,返城途中忽染急病之類的理由拒不到庭不就成了?眼下正值暑熱,租界法院那幾位洋老爺也要外出避暑度假,定會理解。這再要排期開庭,怕是得西曆新年之後了。」

唐競卻是笑答:「辦法倒是可以,只是未免太刻意了。而且我方的目的是為了向社會各界自證清白,如此舉動效果恐怕適得其反。」

「那唐律師打算怎麼辦呢?」申成廠的容翰民老闆開口。在座的諸位都知道唐競既是寶益的代表律師,又是周家繼承人的新夫婿,話說得雖然客氣,語氣中卻多少帶著些調笑的意味。

唐競並不在意被這幾位滬上聞名的大老闆看作拆白黨,只將近日在交易所內調查的所得細細交代。

聽他說話的幾個人也都多少見識過此地的商事訴訟,眼下民法雖已有通則,但各項下的細則尚在一個個推出,平常打商事官司要麼大而化之高來高去,要麼博弈詭辯,更多的是案件本身之外的人脈關係,如唐競這般當真從證據入手,絲絲入扣做著水磨工夫的確是少見。片刻下來,眾人已然服氣,只聽著他說,頻頻點頭。

「這麼看來,唐律師說的的確有道理,」容翰民最後道,「與其任由掮客鬧事敲詐,還不如就此上法庭說個明白。我們紗廠同業會收買積存棉紗,自行出清,本就是為了回應日本紗廠傾銷,將紗價維持到正常保本標準之舉。眼下時局緊張,保存民族工業實力已是當務之急,不光棉紗,還有麵粉、糧油、金屬,同樣也在交易所里交易。所以諸位也不要怕事了,我們就給滬上實業界帶個頭,同時也請報界造勢,把這道理說個分明。」

眾人紛紛附和,唐競只笑了笑,不好意思居功,這辦法與其說是他想的,還不如說是朱斯年的啟發。他所做的一切,說穿了只是為了暫且保全寶益。而朱斯年作為商會大律師,考慮的卻不僅如此。一次出手,可謂一舉數得。

你得記著自己是律師,別跟粗人比拚命。他又記起朱斯年說的話。的確,一樣要應付敲詐與鬧事,那還不如公堂上見。

只是他這位師兄究竟準備如何與錦楓里抗衡,不讓這案子草草完結呢?

當然,自古朝廷都有人反的,幫派更不必說了。對方背後是哪一方勢力,他心裡已有推測,就連訴訟策略也是就此得出的。

只是有一件事,唐競聽過容翰民的那番話才想明白——張林海為什麼對寶益這麼一家並不太賺錢的紗廠如此看重。

離開商會俱樂部的一路,他始終想著這個問題。張林海任著少將參議,在軍中頗有人脈,恐怕早已料到中日必有一戰。眼下雖然是日本棉紗緊俏,中國紗滯銷,但若中日開戰,棉紗便不僅關係到民生,更將成為重要的軍需物資。軍方不可能採購日本棉紗,到時候中國紗的價格一定飛漲,誰手上握有最多紗錠,一包紗賣多少錢,便是由誰做主了。

回到小公館,又是早出晚歸的套路。有時候連唐競自己都不知道這戲要怎麼演下去,倘若兩個人真的只是因為利益突然結合,在如此情境之下,又應該如何表現。他與周子兮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在錦楓里眾人面前互相避而不見。

幾日之後,周子兮去法政大學參加入學考試。很快放榜出來,成績不好不壞,合格錄取。

唐競收到消息,總算鬆了口氣,婚禮上對吳予培承諾過的事總算有一樣可以做到了。在他的設想中,等到開學之後,周子兮去學校讀書,便可以有些自己的事情做,交上幾個朋友,不至於整日悶在家裡。但想到她在外讀書,他又隱約有些憂慮。她是被關著,才跟了他的,一旦有更大的世界擱在她眼前,有些事很可能就此變了。

而周子兮接到法政大學的錄取信,卻無有太多的歡喜。

盛夏的上海酷熱,張林海已去廬山避暑,當然也是為了軍中那些人事交際。

張頌婷卻仍舊留在錦楓里,三不五時來小公館轉轉,有時還帶著父親身邊最不得寵的一個姨太太。姨太太雖然年輕,卻自持是長一輩的人,說的話總是尋常婦人見到新嫁娘的那幾句——肚子有沒有動靜?沒有?那可得趕緊。

周子兮不怎麼搭理,也從不應她們的邀請去張府做客,但除此之外,她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本還有備考這樁任務,如今也應付過去了。

勞倫斯的那本《彩虹》她已經長遠不看了,書丟到了哪裡都記不起,想起自己曾經對大學的嚮往,竟好像是一個世紀之前的事,那麼遙遠,那麼無稽。

八月,投機商訴華商紗廠同業會的案子正式開庭,第一次過堂還是在租界臨時法院。

庭審還未開始,《申報》上已有相關消息與時論文章登出來,當日便也有記者旁聽,但與之前鄭瑜那種香艷案子,或者吳予培的大公案相比,社會影響就完全不能同日而語了。

那是夏末的午後,天氣溽熱,公堂上的眾人也是昏昏欲睡。

推事宣布開庭,原告律師陸榜生先站起來講話,倒是很簡短的幾句,狀告華商紗廠同業會壟斷市場,操縱市價,進行投機。

輪到被告方應答,唐競一上來便否認了所有指控,表明紗廠同業會組織貿易公司收購棉紗只是為了穩定市價,避免投機,而非壟斷操控。

既然雙方各執一詞,推事便叫了當事人上來問話,第一個問的就是申成廠的容老闆。

這容翰民在法庭上仍舊鎮定自若,將紗廠同業會成立貿易公司的經過與初衷說得清清楚楚:「這公司是在去年8月間成立的,業務也很簡單,就是每天在市場上看行情收進棉紗。等到交割期,再由我們這五個廠按照各自紗錠的數量負擔收購的份額,各廠自己設法銷售。我們為了避免外界猜疑,也不想被投機者乘機利用,從來不守秘密,對於掮客、經紀人以及往來客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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