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婚禮之後的次日,唐競依舊早起,去事務所辦公。

他離開小公館的時候,周子兮尚未醒來。雖然昨夜酒醉,他還是隱約知道她一直睡得不好,到凌晨時分才安穩了一些。此時見她好眠,便也不捨得將她叫醒,只悄悄抽出那條被她抱了大半夜的胳膊,靜靜地洗漱更衣,再輕輕地走出去。

車行了一路,他仍舊清楚得記得在床上抱著她的感覺,自己身上似乎總比她更熱一些,而她輕盈柔潤,好似一片花瓣一樣。他一直以為一切都經歷過,卻是直到這時才懂得什麼叫做春宵一刻。

但他也知道,婚約既然已經履行,下一步便是該準備交接財產了。而這交接之後又會發生些什麼,全都取決於他能不能及時想到一個兩全的辦法。按照之前的打算,他只需考慮自己一個人,上天入地都可以,左不過就是一條命。但如今卻多出一個周子兮。必須想出辦法,他告訴自己,根本沒有時間可以浪費。只是這辦法在何處,他尚且全無頭緒。

昨夜的酒桌上,他倒是想到過邵良生。此人無用,身上把柄又多,而且他與張頌婷之間也並無多少情分。只是邵良生畢竟是有孩子的人,雖然那孩子既難看又頑劣,卻也是孩子。他有些微的不忍。

就這麼想著,腦中閃過寶益紗廠高經理打來的那通電話,一個念頭似是靈光一現,來不及捉住就已經隱去了。

這一夜過得恍若隔世,車子開到哈同大樓,此地倒還是老樣子,門前車水馬龍,樓內洋行遍布,只是三樓如今少了一家律師事務所。

唐競搭電梯上去,隔著鐵柵遠遠看到那扇熟悉的彈簧門。房東是猶太人,銅鈿銀子最要緊,效率頗高,已然換了租客。門上原本的字跡被除了去,新招牌赫然掛在那裡。他不禁有些悵然,猜想這個時候吳予培一定已在香港,甚至已經登上了開往馬賽的郵輪。此去三年,再見不知是何種情形,他又是否能實踐諾言,讓周小姐婚姻幸福,學業有成?

今日到底有些晚了,踏進鮑德溫事務所的大門,秘書與幫辦都已經來上班。唐競見自己的隔間里也坐著一個人,竟然是謝力。

他走進去關上門便問:「你怎麼還在這裡?」

不想謝力卻抬頭看著他笑道:「我想了想,還是不走了。」

一時間,唐競倒是有幾分感動,可轉眼又聽對面人開口問:「船票轉手賣了,錢我也收著了,你不會再問我要回去吧?」

唐競見他一幅你奈我何的模樣,只好看著他笑,嘴上揶揄一句:「總之你自己心裡清楚,賴著不走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本來也只是一句玩笑,可謝力聽見,卻微微紅了面孔,訥訥低下頭去。對他這樣的老江湖來說,這樣子實在是難得。唐競不禁猜想,這廝多半又是惦記著雪芳那個女人。人家明明嫌棄著他,他卻還心心念念。想到此處,唐競也是怒其不爭,只得無奈笑著將他打發了出去。

謝力走後,唐競才剛坐定,女秘書又接了一通電話進來,說是滬上律師公會打來。

唐競有些意外,不知道是何事由,接起來一聽,卻是熟人的聲音。

朱斯年在電話那頭開著一口蘇白,說得義正詞嚴:「唐律師,我今日打電話來是為提醒你好自為之,以後若有半步行差踏錯,我朱斯年必定代表上海律師公會將你除名。」

唐競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道這位仁兄湊的什麼熱鬧,只得笑道:「還請師兄明示,我這到底是哪裡得罪你了?」

朱斯年仍舊錚錚有詞:「你這人太不上道,擺喜酒居然連我都不請。」

唐競怔住,隨即又笑出來,心想張頌堯那回事早就傳盡人皆知,朱斯年交友頗廣,不可能不知道他眼下的境況,此番討伐真是開玩笑了。可轉念又覺得安慰,這位師兄過去就不嫌棄他是幫派的人,如今他眼看要被幫派清算,仍舊承蒙不棄,倒是始終如一的仗義。

「得了,」他於是笑道,「今日必定補上。」

朱斯年即刻回答:「這可是你說的,不要到時候借新太太的因頭早早溜了回去。」

只這一句話,唐競又想到周子兮,一顆心便是微微一漾,但嘴上說出來的卻是全不相干的話:「我肯定不會找這種借口,今晚就去雪芳,我們不醉不歸。」

朱斯年倒也罷了,但在錦楓里眾人的眼中,他與周子兮成婚只是事從權宜。這既然是他選的角色,便也只能這樣演下去。

不想電話那頭卻道:「你還有臉跟我提雪芳?為了你上回那件事,姆媽一直沒好臉色,我已經長遠不去了。」

「那你說哪裡?」唐競無奈笑,只等朱斯年獅子大開口。

然而朱斯年卻道:「有一陣沒看到錦玲了,不如你請我去福開森路坐坐。那裡是你自己的地方,總歸清凈些,我們也好說說話。」

「好。」唐競應下,心中忽而明了,對面這位師兄果然看得通透,已然知道他眼下的處境。

昨夜,周子兮睡得很不好。想來也是難怪,長大以後,她還從未與另一人一起躺在一張床上過,更何況還是個男人。

很長一段時間,她毫無睡意,又不敢動,只是在黑暗中靜靜看著他的側影,心想這人真是連酒醉也醉得沉默。

這一夜,她只聽見他在自己耳邊含糊的一句——「你回來了啊?」或者「你總算還是回來了」。許是因為婚禮上喝的那些酒,僅在須臾之後,他究竟說的是哪一句,她竟然已經不能確定了,只覺太陽穴突突跳著,與一顆心跳在了一處,直到樓下的落地鍾隱約敲過三下,方才淺淺睡去。

醒來時將近正午,卻發現身邊已經空了。床單與枕頭上留下褶痕,是一個男人的印記,手摸上去,早已沒了溫度。要不是身在一個陌生房間里,婚禮上那身白裙還在床邊沙發上搭著,她簡直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

叫醒她的,是卧室外的敲門聲。娘姨隔著門說,大小姐已經來了。

周子兮起身,坐在妝台前梳頭,那娘姨便進來收拾。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娘姨在鋪床的時候著意檢查著床單上的痕迹。她在鏡中看著,娘姨抬眼,恰遇上她的目光,倒也老吃老做一點驚慌都沒有,繼續做完手上的事情,就退出去了。

待她穿好衣服下樓,便看見張頌婷正坐在小客廳里喝著茶。朝向後院的落地窗開著,看出去滿目翠色,初夏的風裹著花香柔柔吹來,十分愜意。

「子兮,過來坐啊。」張頌婷看見她便笑著招呼,倒像是真正的女主人一樣,只是一雙眼睛太不安分,一上一下打量,似是清點估價。

周子兮起床氣正重,也懶得答話,只是走過去在桌邊坐下,由著傭人在她面前擺出早餐。

「怎麼,不高興啊?」張頌婷看著她的面色,卻是笑意愈濃,甚至開口勸她,「你也別著急,昨晚是錦楓里那幫男人不好,一個個地全都盯著唐律師敬酒,他實在也是喝多了,不是存心冷淡你。」

周子兮自然聽得出話里的意思,這才確定剛剛卧室里的一幕並非是她的錯覺,那娘姨真的是在檢查床單上的痕迹。她十分鄙夷,但心裡確有一處無有著落,恰好就被趁虛而入了。

等到張頌婷告辭離開,周子兮已經全無胃口,叫傭人撤了餐食,又拿出書本溫習。

恰好那娘姨從眼前走過,周子兮叫住她道:「主人家在的時候,不該收拾房間。」

「可是大小姐說……」娘姨脫口解釋。

「哪家的大小姐啊?」周子兮反問。

娘姨一時語塞,話到嘴邊又咽下去,轉身出了小客廳,跑到外面追上張頌婷,兩人又在一處講話。

周子兮不看也不理,低頭讀書。考試將近,總共七門功課,她英文好一些,歷史最弱,還需惡補。然而,書上那些字卻是在跳舞,她起初以為還是昨夜沒睡好的緣故,直到後來發現腦中反覆滾著的仍舊是張頌婷的那句話——他不是存心冷淡你,你別著急。

你回來做什麼呢?也是怪了,她忽然就想起來了,昨夜唐競在她耳邊說的就是這句話,不是普普通通的一聲「你回了啊?」,更不是含著些期待的「你總算還是回來了。」而是一句設問——「你回來做什麼呢?」

這一問難免叫她想到一種可能,他或許並不希望她回來。他不要娶她,真的只是想送她走,而她魯莽草率,使原本短暫的犧牲變得不見盡頭的漫長。他或許已經開始後悔,後悔自己從壽宴那一夜開始做過的每一個決定。

唐競打電話到福開森路公寓,接電話的正是錦玲,聽見他的聲音,許久沒有反應過來,無論他說什麼,都只是訥訥地應下,直到最後才問了一句:「都還好吧?」

唐競聽出這話里的意思,錦楓里的那些事錦玲大概也都聽說了。「好不好的,晚上見了就知道了。」他只得笑答,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入夜,他離開事務所,先到麥根路請了朱斯年,再同去福開森路。

那座公寓是近年才新造的,格局別緻。唐競當時選在此處倒不是因為趕時髦,而是其中的住戶大多是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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