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婚禮前的那幾天,周子兮一次次地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

壽宴那夜,她坐著汽車從華懋飯店回到周公館。那時已是凌晨,門口的趙得勝看見她十分意外,既是因為她獨自一人,更是因為那時的她看起來就如一道白色的幽靈,渾身抖著,沒有一絲熱氣。

趙得勝問她怎麼回事,她便將早想好的答話說出來——壽宴上鬧了一場,無人顧得上她,另派了汽車送她回來。趙得勝這人辦事仔細,必定會打電話去錦楓里查核,而得到的回答應該也足以證明她沒有撒謊。她必須小心,是為了自己,也為了唐競。

夜色中,她下了汽車,頭也不回地走進正宅,上樓,進屋,鎖門。雖說已是六月的天氣,她蜷縮在床上,還是覺得冷。

在那個煙花升騰的時刻,他究竟在大使套間里做了什麼?待到次日天明,一切曝露在天光之下,又會有怎樣的結果?她全部的力氣似乎都花在想這些問題上了。

轉眼東方既白,整個人累到極處,才昏昏睡去,合上眼卻又做起各色的亂夢。

在有些夢中,戍守的門徒被撤走,她重獲自由,當真去上了大學。而在另一些夢裡,卻又是截然相反的情節。她被人迫著走向禮堂,路的盡頭站著一個男人。男人回頭,是張頌堯的面孔。

但不管哪一種,都有相同的一幕。那是一個荒疏已久的院子,她看到唐競站在那裡,身後是一方新掘的墓洞。她認出那是淳園,也能猜到後來的情節。她呼喊,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看見他白到不真實的禮服襯衣上面開出一朵艷紅的花來。花漸綻放,而他倒下去,墜向那個墓穴。

她不喊了,知道沒有用,轉身朝時光的生處跑去。她要回到午夜之前,回到華懋飯店那個房間里,回到那個業已過去的時刻。

別做了,她想對他說,我願意結婚,你別做了!

但夢裡的人總是這樣,跑也跑不動,走也走不快,兩條腿像是深陷在泥潭中。而時間繼續流逝,他沉入墓底,被塵與土掩埋,已肉眼可見的速度化作一把枯骨。

她心急如焚,卻又毫無辦法,只能在夢裡慟哭,似乎拼盡了全力,但仍舊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來。

她其實也知道,所有這些都只是夢。但奇怪的是,次日天光大亮,她猝然驚醒,當真覺得整個胸口都是痛的。

一連數夜,都是這樣夢境,白日卻是一種詭異的平靜。趙得勝還在門口戍守,家裡上下仍舊是那些個傭人,什麼都沒變,亦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好的,或者壞的,都沒有。

她當然不能去找唐競,只好差遣用人出去買報紙,今天這一種,明天那一種,直到在《時報》上看到通版的私奔故事。

故事裡的張頌堯與馮雲化身一對男女主角,也不知是真的,還是添油加醋,連細節都描述得清清楚楚——從華懋飯店到火車西站,再到遠洋輪船碼頭,各處都有人說見過他們,印象最深便是女人身上的一襲綠裙,以及整套黃銅鎖扣的箱籠。至於他們去了哪裡,筆者暗示澳門,卻又賣關子不講,說是為敬他們愛情堅貞。

要問周子兮信不信,她當然不信,倒是佩服唐競的手段,這事竟讓他做成了。但她並沒有一絲僥倖,以為一切就這樣了結了。

那時已經三天過去,除了這一則不成新聞的新聞,她一無所知。

那些事你就不用管了——午夜離別,他這樣關照過她。她可以聽話照辦,卻發覺自己根本做不到。

挨到第五日,仍舊沒等到更多的消息,寶益的高經理卻來了。

趙得勝把人帶進來,與她相對坐在樓下會客廳里,自己就在門廳候著。娘姨送上茶,也垂手站在一旁。

周子兮倒是奇了,此人是父親在世時就雇下的,她從小就認識,也知道這是個出了名的老實人。她至今記得父親打趣,說老高聽見汽車喇叭一響,隔兩條橫馬路就已經遠遠躲開了。如今,他卻敢登門。

高經理是來送禮的,一尊金鑲玉的送子觀音,裝在玻璃匣子里擱在茶几上。「眼看日子近了,都沒收著喜帖,」老高開口,「廠里幾個老人商量著,賀禮總還是要送過來。」

周子兮點頭謝了,聽著這話就知道他們準是也聽說張頌堯私奔的事情了,今天是來探消息的。

「廠里最近好不好?」別的話也不能講,她只是隨口寒暄。

高經理便也順著她說下去,如今日本棉紗好銷,華商紗廠開機就是虧損,自去年跟著紗廠同業會穩定紗價,生意才好做了一點。

周子兮隔一陣才應一聲,是聽不懂也無所謂的意思。

「誰知道交易所里那些掮客不高興了,他們做了長空頭,現在紗價回升,斷了他們財路,天天到廠里搞事情。」高經理繼續。

周子兮心中一動,只說了一句:「這事您得去找唐律師。」

老高抬頭看她一眼,哎哎兩聲。

「事情不管了沒了,都給我個消息,我等著。」她又添一句。

老高又是哎哎兩聲,點頭應下了。

禮已經送了,話也已經說完。周子兮站在三樓窗口看著趙得勝又把客人送出去,並不知道這個隔兩條馬路就避開汽車的老高會不會去找唐競,她又能不能等到這個回信。

然而,隨後的轉折卻與任何一種夢境都不一樣。

也是在第五日,她的那幾位族叔登門拜訪,帶著另一份聘禮與另一張庚帖。她看見上面的名字,簡直就要冷笑出來。

「回去之後,你不用再去想結婚的事。」她還分明記得,他曾這樣對她說。結果,卻只是換一個人罷了。整件事變得如此諷刺,就好像是一場利用又反被利用的遊戲。

「子兮你怎麼說?」族叔問她,語氣威嚴,又帶一絲唯唯諾諾。若不是親耳聽見,還真難相信有人可以同時做到這兩樣。

「你們都答應了,我還能怎麼說?」她反問,接了那張庚帖,站起來叫得勝送客。

那天夜裡,她又做夢,而那夢境卻總是關於黑暗裡與他在一處。比如那個除夕夜,或者僅僅幾天之前,她在他房中。她想不通是為什麼,直到又夢見那一幕。

「那你要怎麼辦?」他問,夜幕下一雙眼睛看著她。

「我想要你。」她亦望著他回答。

她曾以為那只是不得不說的一句話,若不是因為酒醉,她很可能說不出口。但再夢到一次,卻又不能確定了。也許僅僅是在這一個夢裡,而夢是不講道理的,她放下所有因果,以及過去的種種,忽然發現自己確是想要他,哪怕他囚禁過她,又欺騙了她。

婚禮這一天終於到來,公館裡難得有這麼熱鬧的時候,她的族叔與嬸娘們又來了,另加兩個堂姊妹,算是她的儐相。倒是要謝謝她們,她這個人連朋友都沒有,要不是親戚相幫,怕是儐相都難找。雖然她還分明記得,當年父親葬禮之後,也是這兩個堂姐妹對她避之不及,以為她瘋了。

梳妝停當,她又是一襲白衣,頭紗披下來遮住大半面孔。聽見樓下傳來嘈雜的人聲,她走到窗邊去看,只見車已經備好,沿細石車道開進來,繞過噴水池,在門前停下。

除去周公館原本的那輛福特,錦楓里另派了兩輛轎車過來,都是扎了玫瑰的,瞧著花團錦簇。一個戴大蓋帽的司機正指引眾人上車,既殷勤又得力,長輩們坐周公館的車先走,餘下一部花車給兩位女儐相。

周子兮從樓上下來,去哪裡,怎麼做,都有人告訴她。於是,她索性只聽別人調派,坐進最後一輛車裡,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問。

前面兩輛車先後離去,女傭把白紗裙擺塞進車內,這才得以關上車門。周子兮只是看著,就好像旁觀者一般事不關己,心想做傀儡倒也省力,一切都不用操心。

汽車發動,駛出院門。

「周小姐……」司機開口。

她這才發覺,開車的是謝力。

許久,她不曾聽明白他在說什麼。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吳先生,公使團,香港,馬賽,日內瓦。

直到汽車開出租界,拐進一條小路停下,謝力開了車門叫她下去,又把她塞進另一輛車裡。

吳予培也在車上,只是與謝力隔窗交換了一下眼色,便敲了敲車內的隔斷,關照司機出發。

汽車繼續往北走,周子兮看著車窗外面,一時怔忪。

「這裡有些衣服,」吳予培指指她腳邊的一隻軟箱,「你可以到機場去換,還有護照和旅行支票也都在裡面……」

「是他準備的?」她問,好像才剛想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吳予培點頭。

「他要我到哪裡去?」她茫然。

「他說隨便你想去哪裡。」吳予培總算把那句話說出來。

周子兮一震,這是哥哥說過的話,隨便她想哪裡,他都供著。

「那他會怎麼樣?」她忽然想哭。

吳予培知道她問的是唐競,卻不知如何回答,張口什麼都沒說出來。

「要是我走了,他會怎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