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日,鮑德溫一個電話打到張府,說是事務所里有緊急公事要找唐競。唐競便借著這個因頭去問張林海的意思,張帥倒也大方,點頭准了他出去。於是,他如以往一般駕車去哈同大樓,一路並未察覺什麼不同,卻也知道一定有人暗中跟著他。時至此刻,張林海尚沒有確鑿的證據,但是那點懷疑早已經種在心裡。他之所以還能在外走動,無非是因為他這個人還有一些用場。
被召回錦楓里之前,他就與鮑德溫玩笑,要是幾天不見他人,務必找一找,看他是不是還活著。鮑律師倒也不負所托,真的記著。
直等他到了事務所,才知這緊急公事不是借口,而是確有其事——周氏寶益紗廠打來電話,是廠里的高經理找他。
過去幾年裡,周氏的產業已經叫周子勛敗掉一些。此時最大的一項便是這間名為寶益的紗廠,全部英國機器,紗錠數目在本地華商紗廠中排得上號。因為遺囑限制,眼下廠里的經理與襄理還都是周子兮父親生前雇下的老人,凡遇到決策問題大就跟著滬上紗廠同業會隨個大流,一向無功無過,平平穩穩。
高經理告訴唐競,這幾天時常有人上門搗亂,起初只是來寫字間里坐著,指責寶益與同業會其他紗廠一起在交易所里炒高棉紗價格,叫他們這些吃交易所飯的人虧了血本,一定要廠里拿出錢來補償。被拒絕之後,那些人又使陰招,砸漏了紗交所棧房的屋頂,使得一批棉紗浸水污損。
「報了巡捕房沒有?」唐競心思不在此處,一時間只想得到這個。
「自然是報了的,」高經理回答,「但好像沒有用,同業會裡其餘幾家大紗廠也遇到過這樣的事情,早就報過巡捕,到現在還是日日有人來搗亂。」
唐競蹙眉,只得答應下來,會去問一下捕房辦案的結果。
擱下電話,他又打到巡捕房,找一個相熟的華人督察聊了幾句。那督察當即應下,會替他留心著案子的進展。唐競聽得懂這言下之意,此案不會有什麼結果,原因簡單明了——那一方身後另有勢力。
說到此處,他只得謝過,掛斷電話,心中只覺諷刺。若是將來有一天,張林海發覺他這個人的用場其實也不過如此,也就是他該被清算的時候了。如果在從前,這樣的念頭對於他來說就如同一個笑話。大約是從小到大看得太多,想到那種無聲無息的死法,或者隱姓埋名地流亡異鄉,他從來就沒有多少恐懼。
可現在卻是不同了。如果他結了婚,到了那個時候,他的妻子會怎麼樣?他根本不敢細想。
這一天過去,婚禮便更近一日。唐競知道不能再拖,有些事必須得做了,為了周子兮。
於他意料之外的是,才剛這麼琢磨著,他想見的人卻自己找上門來了。
這還是第一次,吳予培到鮑德溫的事務所來拜訪。從前總是唐競下去,吳律師從沒有上來過。
秘書將吳予培帶進來時,唐競自以為猜到他的來意,吳予培是來道別的。
似乎是一瞬間的決定,唐競站起來,沒有關上隔間的門,反而收拾了桌上的文書紙筆,隨手拿了一本記事簿,笑著說:「叫吳律師久等了,差點忘了那件事。」
說罷,他便攬了吳予培出去搭電梯。吳予培不明就裡,卻也隨他鬧騰,一路跟著回到樓下自己的事務所里。
不過幾日功夫,此地已差不多是人去樓空的樣子。案卷、狀紙、書籍,或銷毀,或歸置裝箱,幾名幫辦律師也都另薦了去處,只有隔間內的寫字檯上仍舊攤著東西。
唐競走進去,仍舊如從前一樣,鳩佔鵲巢坐了那張大班椅,眼睛掃到桌上,便看見一張《時報》,上面正是張頌堯失蹤的消息。他這才明白,吳律師今日上去找他,不是道別,卻是為了這件事。
他知道吳予培會問什麼,但他不想答,便
搶先開口,離題萬里。這一陣,吳律師手上事情很多,除去為了出任公使代表做準備,還有事務所原本未了的案件需要交接。唐競索性打聽起那些案子來,比如新興號。
吳予培只得作答,這案子任他與外交部幾經交涉,日方仍舊沒有支付賠償款。而通達公司果然宣布破產,清算之後只剩下三萬多元交到租界法院,以供支付撫恤金,也就是說每個遇難者甚至拿不到一百元。此外另有傳聞,何家已然與日本人達成協議,將仲裁書中二十七萬元的賠償款減少到十七萬元,但這錢是否能夠拿到,又什麼時候能拿到,就不得而知了。
這結果與他們當時最壞的預想相同,唐競已不覺得失望,只是又想起那個初雪的冬日,他們從小飯店出來,他對吳予培說,他們不一樣。
當時或許還有些妄自菲薄的意思,現在卻是沒有回頭路了。
隔間內一時寂靜,兩個男人默默相對。這樣坐在一起,確是有些尷尬的。
最後,還是吳予培拿過那張報紙放在他面前,開口問;「究竟是怎麼回事?」
唐競不響,索性拿起來報紙來讀。慣寫黃色新聞的小報用詞聳動,粗粗瞟一眼便看見一句「心堅如石,情長似水」,是把那大華舞廳的前任頭牌比做董小宛了。
「沒想到吳律師也看這種報紙。」他笑嘆一句。
「前日有人投在我事務所門口的,」吳予培解釋,完了又問一遍,「究竟是怎麼回事?」
唐競還是不答,卻是笑看著他反問:「你可想好了,這件事你確是想知道嗎?」
吳予培聞言怔在那裡,似是在掂量這句話背後的涵義。唐競便也等著,等他天人交戰,或者接受,或者下逐客令。
終於,吳予培站起來,轉身走到門邊,關上門,扣上了鎖扣,而後又回來在他對面坐下,對他道:「我想好了,確是想知道。」
唐競看著吳予培,忽覺感動,臉上卻還是不當真,只是奉勸一句:「知道了又如何呢?」
吳予培脫口而出:「如果你需要,我即刻辭掉外交部的職位,不去日內瓦了。」
唐競心中一震,卻也知道有些話他恐怕永遠都不會說出來。大使套間里的那一夜,這輩子都是他自己一個人的包袱。他帶著點自嘲的笑看著吳予培,直到吳律師突然低下頭去,摘下眼鏡拿在手中擦拭。唐競這才開口道:「可千萬別辭了,這件事國民大律師幫不了我,駐日內瓦全權公使卻可以。」
「什麼事?你說吧。」吳予培已是全然應下的態度。
「她不能留在此地,你一定要帶她走。」唐競道。
「誰?」吳予培問。
唐競不答,展顏笑了,將手中記事簿打開,拿出夾在其中的護照以及一本旅行支票放在桌上。到了出發那一天,她必定什麼準備都沒有,隻身遠走。他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吳予培接過去翻開,看到上面的名字,並不算太意外。這個「她」,當然只能是周子兮。
「你不要託付給我,」一向謙謹平和的吳律師忽然暴躁,「你們一起走,我去想辦法,跟著公使團的飛機去香港,我就不信有人敢怎麼樣!」
唐競卻是搖頭,道:「只要她不跟我扯上什麼關係,便只是逃婚,你保得了她。同我一起就不一樣了。」
若是他突然出走,原本只是嫌疑的罪名便昭然若揭。到時候,就算是追到天涯海角,張林海都不會放過他,與他同行的人也會變成共謀。哪怕是外交部的公使團也保不了他們,什麼官,什麼匪,其實早已是一衣帶水。
但是,僅僅是失去聯姻的作用,大概也足夠賜他一死了。
只是這句話他始終不曾說出來,他一個人知道就可以了。
「要是周小姐不肯跟我走呢?」吳予培又問。
唐競一怔,他想到過所有的可能,只除了這一種。她怎麼會不肯走呢?許久,他才想明白為什麼,緩緩對吳予培道:「那你就跟說,只要她願意,隨便她想去哪裡都可以,這話一說,她就懂了。」
當天夜裡,唐競離開事務所,又回到錦楓里。張頌婷告訴他,小公館已經收拾好,只等著他搬進去。至於這喬遷的日子,擇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吧。
唐競於是暗暗笑了,這笑倒是發自真心。婚禮那天的事,他都已經安排好,剩下的日子是住在這裡還是那裡,對他來說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倒還不如就隨了張林海的意思,去小公館做那個換太子的狸貓吧。
此時,距離婚禮只有不到兩日了。是夜的晚餐還是在張府用。張頌堯下落不明,張太太茶飯不思,又兼不想看到唐競,根本沒有出來。餐桌上照舊是四個人,張林海,張頌婷,邵良生,以及唐競。但凡曉得內情的人一望便知這是一個多麼奇詭的組合,四個人心思各異,唯獨不在吃飯上。
等到這一頓飯吃完,邵良生十分熱心地將唐競送到小公館,還說要帶他參觀。
「不必麻煩,」唐競婉拒,「這裡各處我都已經看過了。」
那邵良生聽見這話卻是一愣,臉上的神情有幾分怪異。這一陣,幫中頗多閑話,有人說唐競覬覦這一切已經很久,可連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