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那一夜之後,再沒有人見過張頌堯。

第一個發現他失蹤的人,是華懋飯店的英國經理。或者再早一些,第一個察覺不對的其實應該是壽宴次日負責打掃那個樓層的女傭。是她經過大使套間門外,看見房門下的縫隙處汩汩地湧出水來,已經把走廊上的地毯浸濕了一大片。女傭知道套間里住著貴客,不敢敲門,只得報告到早班襄理處。因是張府壽宴的次日,事情格外多,那襄理已是忙得腳不沾地,又兼不願貿然做主,看交班時間臨近,便一直磨蹭到經理來上班,才一同前去敲門。

房內,無人回應。

最後,經理用備用鑰匙打開房門,發現浴室的龍頭開著,一條毛巾被衝到落水口阻塞了出處,水慢慢放滿了整個浴缸,再從裡面漫出來,淹了浴室,然後淹了整個房間。而曾經向他要求西餐也上燕窩魚翅的那位公子並不在房間裡面,甚至連後來被送進套間的那個綠衣女子,以及全套黃銅鎖扣的箱籠,全都不見了蹤影。

飯店裡人多眼雜,不光那些僕役與職員議論傳話,大使套間水漫金山,已然漏到樓下,也是瞞不住的事情。人們不禁聯想到壽宴上的那場大鬧,很快便造出一個故事來——錦楓里張帥的公子與昨夜那個綠衣女人私奔了。

事情很快傳到錦楓里,張林海大怒,立刻派了手下所有門徒出去找人,火車站,輪船碼頭,汽車行,一處都不曾放過。

線索不是沒有,而是太多。雖說有錦楓里刻意壓制,但這種事哪裡攔得住,總有膽子大的小報添油加醋地寫出來,傳得全城皆知。起初只是各種猜測盛囂塵上,而猜的人多了,勢必越說越像,慢慢地又變成了線索。不斷有人覺得自己曾經見過一個穿綠衣的妖嬈女人,從華懋飯店出來,坐上黃包車;或者看見一套華貴的箱子,出現在火車西站或是公和祥碼頭;甚至還有更膽大包天的,打電話到報社,說張帥的獨子在他手上,想要贖人,就得出銀洋二十萬元。

每一條所謂的線索,錦楓里都沒有放過,但再往下找,卻又什麼發現都沒有。張頌堯與馮雲,就好像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此時已是三天之後,婚期臨近,搜尋開始變得急切而無章法,張林海不得不想到更壞的可能。巡捕房終於出動,派了探員到華懋飯店取證。大使套間當然早就徹底打掃過,而且因為浸水嚴重,莫說什麼蛛絲馬跡,就連地毯和下面的地板都已經拆了。

也是在那一天,唐競被兩位門徒請回錦楓里。張林海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吩咐他去做,只是到哪兒叫他跟著,不再放他出去找人,事務所自是不必去了,夜裡就在張府留宿。唐競當然明白此舉背後意思,卻是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等待著任何一種可能的結果。

至此,一切都與他預想的相同。三天不算太久,卻也足夠了。

與他相同待遇的還有兩個人,邵良生和喬士京。喬秘書仍是一張謹小慎微的面孔,處處仔細,什麼情緒都分辨不出。邵良生卻比以往精神,更有了幾分主人家的樣子。張頌堯不在,旁邊人忽然都捧著他,他自己也上了心,里外張羅著。

就這樣到了第五天,外面有消息傳進來,說是大公子的屍首找著了。

隔牆響起女人們的哭聲,唐競分辨出其中張頌婷的聲音,咿咿呀呀高低婉轉,少了幾分悲痛的真實,倒好似唱戲一般。

片刻,張林海裡面出來,上下穿戴齊整,頭面卻像是蒙了一層灰,不過幾天功夫便蒼老了許多。唐競看見他,即刻站起來。

「走吧。」張林海只說了兩個字,便徑直走出去。

唐競也不多話,默默跟在後面。兩人出了張府,坐上等在門口的汽車。

「去薛華立路巡捕房。」張帥坐定,對司機道。

車子發動起來,駛出錦楓里,不多時便拐進中央捕房的大門。下了車,已有人在門口等候,直接帶他們去位於地下室的停屍房。

腳步聲在甬道中一路回蕩,一道銹紅色鐵門後面,燈光大放,不辨晨昏。燈下有一張鐵皮推床,上面蓋著白布,隱約看得出是個人形。已是六月的天氣,停屍房有冷櫃,但還是漫著一股腐敗的氣味,藥水也蓋不過去。

唐競忽然又記起那一夜來,每一秒鐘,每一個細節,以及後來每一天夜半驚醒時的感覺。有些事確如書中所說,一旦做過,在旁人看來一切都好像還是老樣子,只有自己知道一切都完全不同了。

「怕嗎?」張林海忽然問。

唐競只是搖頭。此處不需要解釋,他確定。

此時距離屍體尋回尚不到一天,屍檢結果顯然還沒有寫成文書模樣,只是一個外國法醫候在那裡,親口解說給他們聽。

「他講什麼,你來翻譯。」張林海對唐競道。

唐競自然點頭應下,但心裡也很清楚,雖然此地的主任法醫是西人,手下卻有好幾個中國助手,巡捕房內本也有數名翻譯。張林海叫他同來,原因顯然遠不止如此。

相比之下,法醫說的倒是十分簡單——昨日在黃浦江中撈起一具浮屍,體貌年紀都與張頌堯相符,死亡時間也與他失蹤的日期差不多,所以叫他們過來認一認。

這番話說完,便要揭蓋布。張林海卻說,等一等。唐競跟法醫商量,再給他們一些時間。法醫點頭,先退了出去。鐵門開了又關,停屍房中只剩下他們兩個活人。

時間似乎在此處凝滯,頭上不知哪一盞燈閃了一閃,發出輕微的嗶剝聲。

張林海靜了許久,終於問:「那天在華懋飯店,是你最後一個離開大使套間?」

唐競點頭,心裡很清楚,這問法就是假定張頌堯已經死了,而他則是最後一個見到死者的人。

「頌堯那時在做什麼?」張林海又問。

「與那女人在一起,」唐競回答,「他叫我出去,說事情自己會解決。」

這番問答已不是第一次,發現張頌堯失蹤的那一天,張林海已經這麼問過他。話還是原本的那一句,語氣卻已有些微的不同。

「好。」張林海點頭,而後又是長久的沉默,只有腳下來回踱步發出的聲音。

唐競靜靜站在那裡,由著張林海打量,不知道張帥心中的主意究竟變了多少變。

「現在,只有一個辦法了。」張林海終於開口。

唐競抬頭看著他,倒是十分平靜,只等著最後的發落。

「你跟她結婚。」張林海說得十分乾脆。

唐競怔住,一時不知道如何回應。他想過所有的可能,事情敗露,抑或是根本沒有證據,只是斷然認為就是他做的。他早知道幫派之中要處理掉一個人有多簡單,尤其是像他這樣什麼都沒有的人。

張林海看著他錯愕的樣子,卻是笑了:「唐競,你本來就應該是我的養子,如今頌堯不在,你總不能再拒絕我這個老頭子吧?」

「蒙張帥看得起,」唐競回答,「若說盡孝,我怎麼可能推脫,但那婚事……」

張林海仍舊看著他,竟又是冷笑了一聲:「我曉得你另外有女朋友,但結婚跟女人是兩碼事。你在外面怎麼玩,誰會管你?如今頌堯不在,周家這個女婿,只有你最合適。」

唐競亦望著張林海道:「我的事全憑張帥做主,但周小姐不會同意,周氏宗族裡也會說話的。」

「周小姐不會同意?」張林海忽然反問。

這本不是他應該判斷的問題,唐競一時語塞,索性沉默等著下文。

張林海卻是放過了他,和緩了聲音道:「你在錦楓里香堂上遞過拜帖,尊我為老頭子,同樣也是我張家的人。本就說好的張周聯姻,如今還是一樣,新郎官是頌堯還是你,對周小姐來說也沒什麼區別。至於周氏宗族裡那些人,哪個有話要說,叫他當面來跟我講。」

說完這番話,張帥突然揭開推床上那張灰白色的蓋布,下面浮屍的面孔露出來,雖然腐爛腫脹,但還是可以確定不是張頌堯。

只在那一瞬,張林海閉了閉眼睛,唐競在他臉上看到的卻不是慶幸,更像是失望。哪怕搜羅回來的所有細節都指向私奔,但張林海不信,只因為他太知道這個兒子,離了家裡的資助,在外面怕是熬不過這一個禮拜,早就打電話回來談條件了。

白布又被蓋上,張林海轉身推開鐵門走出去。唐競跟在後面,被甬道里的風一吹,只覺背後衣服都是汗濕的。雖然早在蓋布揭開之前,他就已經知道那下面不可能是張頌堯,卻也沒有絲毫的慶幸,以為自己可以逃過一劫。事實可能恰恰相反,張林海暫且的懷柔,只是因為一個理由——事到如今,要娶周家這個女兒,也只有他最合適了。

汽車駛出薛華立路中央捕房的時候,夜幕早已經落下了。張林海坐在後排座位上,一路無話。唐競坐在另一邊,轉頭看著窗外,卻只能從車窗玻璃上看到張林海扭曲拉長到鏡像,時不時被路燈與霓虹閃爍的光照亮,顯得愈加陰晴不定。

回到錦楓里,恰遇到喬士京跟著幫中幾位輩分高的老人辦事回來。

張林海看見他便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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