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競知道自己沒有猜錯。這兩兄妹之間的關係,根本不像周子兮一直以來表現出來的那樣疏遠冷淡。周子勛也許對她並不算太好,但總還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在美國那間寄宿學校里日夜期盼著的人。他教過她開槍,教過她切雪茄,哪怕這些都只是他自己的愛好,根本不適合一個小女孩去做。但對於她來說,這個兄長仍舊是無可取代的。
「最後一次看見哥哥,是在美國的寄宿學校里,」周子兮也已開口,回憶洶湧而至,「我日夜盼著他來,結果他倒還真來了,而且不像從前那樣只呆一會兒就走。他跟學校請了假,接我出去小住。我開心得不得了,直到他告訴我,已經替我訂了婚,那人的名字叫張頌堯。那個時候,我只覺自己一副心腸全都餵了狗。」
她記得周子勛這樣勸她:「張家沒有什麼不好,雖說老早是那一路上的,可現在要工廠有工廠,要銀行有銀行。不過就是家世差一點,所以才特別看中我們。你嫁過去,一點都不委屈……」
瞧你這鬼樣子,都是叫他寵的,以後嫁給誰去?——她聽著聽著,卻想起那句話來。難道是因為對父親的偏愛介懷至今,所以要把她嫁給這麼一個人?!她脫口質問。
周子勛一怔,卻是笑了:「老頭子死多少年了,也只有你還惦記著。」
「那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盯著他追問,只見他一張臉瘦得像鬼,雙頰凹下去,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
「就是為了錢,」他倒也坦率,臉面也不要了,「幾筆生意做得不順,只有張家有這個立升幫我調頭寸。」
「家裡沒有錢了?」她簡直難以置信,他們自從生下來,就不曾為生計發愁過。
「你放心,」周子勛卻冷笑,「是我走投無路。你那一半,一文都不少。」
「那一半也給你!你全部拿去好了,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崩潰了一樣,既是因為憤怒,也因為恐懼。
「給我?怎麼給我?」周子勛反問,「你也別怪我替你做主訂婚,要怪就怪老頭子去吧。還不是他當初算盤打得太好,你那一半不等到成年,分文都動不得。」
「所以,你就把我賣了。」她看著他,氣到極致反而靜下來了。
周子勛避開她的目光,默了許久,竟又像十幾歲時那樣哭起來,嗚咽著道:「我也想好好做寶益的生意,把欠賬一筆筆清了,把那些東西戒掉,但他們總不放過我,我逃也逃不掉!你叫我怎麼辦?怎麼辦啊……」
二十好幾的男人哭起來,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但他這樣,反倒叫她心軟,想起幼時那個頑劣又笨拙的男孩子,在父親眼中做什麼都是錯,求到母親那裡也不過一兩句敷衍的安慰。子勛與她,同是可憐孩子,她忽然想,就這樣朝他伸出手,兩人抱在一起,哭在一處。
那一場痛哭之後,他給了她許多承諾——一定會好好做寶益的生意,一定把欠賬一筆筆清了,一定把那些東西戒掉。至於婚約,總會有辦法解除。她看著他點頭,是真的信他。要是不信,其實也沒有別的辦法。
等到第二天送她回學校,周子勛戴著墨鏡,遮住那雙浮腫虛空的眼睛,擺出一副家長的模樣,留給她一份禮物,駕一輛棗紅色跑車,在她眼前絕塵而去,如以往的許多次一樣。
這便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他時的情形。
她說完,似是平靜一些,坐在黑暗裡問唐競:「你知道我去麥德琳做什麼嗎?」
唐競不想猜,只是看著月色下淺白的身影。
她於是自問自答:「我問菊芬,哥哥走之前什麼樣子?」
唐競仍舊沉默,她便繼續說下去:「菊芬告訴我,他每日早出晚歸,去虹口工廠里上班,去紗交所聽行情。出事那天,還同車帶了寶益的高經理回來,說是要商量紗廠同業會的事情。路過麥德琳,他們停下來買點心。他挺高興地跟菊芬講,再過一年,子兮就畢業回來了。菊芬問,那還出去讀大學嗎?哥哥說,隨她吧,只要她願意,隨便她去哪裡,他都供著。臨了從店裡出去,高經理玩笑,說少爺這趟從美國回來,變了個人似的。」
「就是這樣一個人,當天夜裡從自家三樓摔下去,說是自殺,你信嗎?」最後,她問唐競。
唐競不語。他本來就不信,但那又如何?周子勛委任他做周家的法律顧問,本就是迫於錦楓里的壓力。兩人打交道不過幾個月,儘是表面客氣虛與委蛇。要是如周子兮所說,那時的周子勛已經想著要與幫派脫開干係,一切倒是好解釋了。
出事之後,他聽到消息趕到周公館已是次日。屍首送進巡捕房停屍間,屍檢結果很快得出,是吸食古柯鹼過量,自殺墜樓。而就在同一天,張帥就關照他,把周公館所有的傭人統統辭退。問他信不信?他當然不信,卻還是統統照做了。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周子兮繼續說下去,「其實就是我害了哥哥,要是他一直像從前那樣混賬,說不定現在還活著,是好是歹且就不論了。就是因為我勸他,結果他還真的想好起來,有些人就耐不住了。」
唐競沉默許久,最後說出來的卻只是一句:「為什麼現在告訴我?」
周子兮抬頭,慘淡一笑:「因為我信你啊。可惜,怕是太遲了。」
這句話叫唐競震動,就算她並不是真的信他,只是要用他罷了。
「在美國見哥哥最後一次,他送我一瓶香水,對我說是晚香玉的味道。其實寄宿學校里根本不許用,但他這人一向如此,想一出便是一出,什麼都不懂……」她忽然跳脫,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任由淚水順著臉頰滑落,無知無覺似的。
唐競默默聽著,心裡已不知幾回反覆,終於還是伸手抱住了她。而她也像是不堪重負,埋頭在他胸前。
「好了,好了……」他輕撫她的背脊,低聲安慰,只覺這一腔溫軟在他懷中聳動,是最甜美,最沉痛,也是最危險。似乎只差一點,他就會答應她所有的要求。所幸,還差一點點。
鈴聲響起,她驚得渾身一顫,而他終於鬆了手,像是幡然醒悟。
他走過去接電話。
「喂?」他說。
聽筒里傳來張頌堯的聲音,又是那種怪誕的興奮:「我這裡完事了,你上來吧。」
唐競看了一眼周子兮,回答:「好。」
怎麼了?她用眼神問他。他搖頭,不確定,但感覺非常壞。
不過片刻,唐競站在大使套間門外。夜已深了,走廊上一個人都沒有,住店的客人要麼已經休息,要麼正候在露台上等著看焰火。他叩響房門,聽見裡面傳來凌亂散慢的腳步聲。
是張頌堯趿著鞋來開門,身上只披了件緞子晨袍,敞著懷,露出細白的身體和考究的襯褲。他將唐競帶進會客室,裡間卧室的門敞開著,從此處剛好能看見那張大床,馮雲赤身躺在上面,不見面孔,只見一叢捲曲的頭髮,還有一條裸臂自床沿掛下來,一動不動。
唐競不禁調開目光,他並非第一次看到死人,卻仍舊覺得暈眩欲嘔。
「你做了什麼?」他問張頌堯。
「聽爹爹的,解決事情啊。」張頌堯回答,又趿著拖鞋走進卧室里,「不是說不叫她在外面胡說八道么?這下總是保險了。」
唐競不知道哪一樣更難讓人接受,是有個女人死在此地,還是殺人者無所謂的態度。他跟著走進去,只見裡面一片狼藉,馮雲方才穿的那件翠綠色連衣裙與內褲乳罩一起胡亂拋在地上,床頭柜上散亂著茶匙、打火機、玻璃針筒,以及錫紙包里化開又再凝結的粉末。
「剩下就都是你的事情了。」張頌堯揮手一指,彷彿派出一件最平常的庶務。
至於這散漫愉快的態度有多少是因為毒品,又有多少是出於本性,唐競判斷不出,只是問:「要我做什麼?」
「你是律師,你來問我?」張頌堯反問,隨即便笑起來,「要是想不出體面的辦法,那就照錦楓里的老規矩,扔黃浦江里種荷花吧。石頭千萬多裝幾塊,否則漲潮浮上來,怕是更麻煩。」
話說得好似玩笑,唐競卻明白這是要他記著一個道理——雖然這些年他看似脫胎換骨,負笈歸國,受張帥器重,但歸根結底與錦楓里其他門徒並無二致,只是一個替上面收拾殘局的角色。
這話也許真是說對了。唐競不語,走到床邊看了看馮雲,那張臉上已是一副迷醉麻木的表情,眼睛半開半閉,了無生氣。
張頌堯見他看得仔細,倒像是有些怯了,嘴上解釋:「其實這件事怪不得我,她非說要跟我一起死了算了,都是她自己願意的。」
唐競並未理會,撥開被單,去看女人的手臂。臂彎處密密的針眼,有新有舊,可想而知也是有年頭的癮君子,但頸間還有一圈紫痕,清晰可見。
「唐競,」張頌堯自知混不過去,臉上又笑起來,「我曉得你最看不得婊子受苦。你放心,她一點苦頭都沒吃,動都沒動幾下,稀里糊塗地就去了。」
這話說得半是玩笑,半是寬慰,但唐競當然聽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