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轉眼就到了壽宴的正日子,傍晚時分,唐競去接周子兮。如以往一樣,車子駛進周公館的花園,繞過噴水池在正宅門前停下,他沒有下車,只等著娘姨打開大門,把她送出來。

周子兮坐進車裡,身上是一件白裙,手裡拿著個白緞子小包,除去素了些,倒也挑不出什麼錯處。唐競望著後視鏡里那個身影,只覺這沉沉暮色之下,唯那一處才是亮的。

車子駛出花園,周子兮回頭望了一眼,看著鐵門緩緩合上,忽然開口問:「我可不可以坐到你旁邊去?」

這要求她已有許久不曾提過,乍一聽唐競心中便是一顫。他什麼都沒說,只將車靠路邊停下,等著她坐到前面來。

一路卻還是無話。天氣已是初夏,車窗搖下一半,薄暮的清風拂面吹來,唐競又聞到隱約熟悉的幽香,有些苦,又有一絲甜。他很想問,那究竟是什麼味道,但終於還是沒有開口。似乎一轉眼,夜幕已全然落下,華懋飯店的金色尖頂映射著霓虹斑斕的光在目力所及的前方出現。他心想,以後大約也不會有機會問了。

這壽宴場面太大,飯店門口下客的汽車早早排起長隊來。唐競在後面小路上找了一處停下,下了車又轉到另一邊來開車門。

周子兮正俯身系著腳上瑪麗珍皮鞋的搭襻,忽見他拉開車門,倒有一些慌亂。他於是背身過去,耐心等著她系好鞋子下來。

若是這時他牽她的手,便會發現她正瑟瑟發抖,比那一次在恩派亞戲院更甚。所幸,他沒有。

他只是護著她,穿過夜幕下的街頭,走進那水晶吊燈照耀,大理石鋪就的殿堂。一時間,便是光明大放,人聲鼎沸,各種氣味充盈了鼻腔,反倒好像什麼入不了眼,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聞不到。

進了大宴會廳,唐競找到周氏宗族叔伯那一桌,一圈圍坐著的都是鄉下老宅里出來的人,無論穿著做派,乍一看都像是將時光倒轉了至少二十年。但不管怎麼說,總歸是她家裡人。他將周子兮交到她的一個遠房嬸母手中,方才轉身離開。

一路沒有回頭,但他莫名覺得,她一直望著他的背影。

宴席開始,便是一輪又一輪的敬酒與道賀。張林海處處帶著張頌堯,尤其是在那個要緊的小廳里,顯然是想讓他多認識些人。

唐競在旁看著,盡職卻不熱心。他知道這宴會的每一個節點,到了最後才是宣布張氏大公子的婚訊。此刻酒過三巡,已是酣然,要來的也差不多該來了。

他於是回身對張頌堯耳語:「老早中學裡那個李牧成你還記不記得?」

「那癟三也來了?」張頌堯從前就與那人不對,此時又是春風得意,一聽這名字果然來勁。

唐競點頭答:「他如今接了父親的位子入了商會,坐在大廳里呢。」

「我望望他去。」張頌堯一笑,抄起一瓶酒走出去。

卻不曾想,再回來的時候,小廳里已是大亂了。

就是這一會兒功夫,一個穿翠綠綢子連衣裙的女人自稱是張頌堯的未婚妻,盯著張帥敬酒賀壽。張林海自是大怒,又不好發作。喬士京見狀,趕緊叫了兩個門徒過來架了她出去。沒想到那女人身段嬌小,卻潑辣得很,整個人賴倒在地上大哭大喊,帽子滾落,頭髮散亂。門徒礙著這樣的場合,也不能下狠手。旁邊的賓客都是有身份的人,更加不好說什麼,有的當作沒看見,有的已經打算起身告辭了。

大廳里的客人聽見動靜,也探頭進來看熱鬧。張頌堯這才知道回來,進得小廳內一看,臉上頓時失了顏色。

女人轉頭看見他,卻像是見了救命稻草,撲過去道:「頌堯你說,我是你什麼人?」

張頌堯氣急,劈面一個耳光過去。女人挨了打一時蒙了,被幾個門徒一擁而上架了出去。

待張頌堯轉身回來,只見張林海已是面孔鐵青。礙著周圍的客人,張帥不好發作,也不聽兒子的分辯,只低聲對唐競道:「你把他帶去外面休息室,等我一會兒過去問他。」

唐競自然應下,囫圇擄了張頌堯出小廳,進了旁邊的休息室。張頌堯還不死心,回頭朝廳內望了一眼,只見邵良生與張頌婷兩夫婦已然主動上位,跟著父親四處去招呼客人,敬酒寒暄十分熱絡。

才剛關上門,張頌堯便氣急敗壞:「好好在飯店裡呆著,怎麼就跑到這裡來了?定是有人趕著今天這個日子存心搞我!」

「頌堯,你別著急,」唐競在旁邊勸,「仔細想想,這事你都告訴過誰?」

張頌堯一聽愈加切齒:「還不是那姓邵的!馮雲的事只有他知道……」

「怎麼會?姑爺跟你這麼好的交情。」唐競隨口和稀泥。

張頌堯卻是越想越肯定:「你看他方才那副樣子!爹爹對我動氣,才有他露臉的機會!」

唐競只是聽著,也不介面,看著他困獸猶鬥般踱來踱去。

正說著,休息室的門又被推開,張林海沉著臉走進來。

張頌堯看見父親,急忙解釋:「爹爹,我已經仔細想過,這事定是頌婷男人作怪。你等我去問過馮雲,究竟是誰叫她今日找到這裡來的。」

張林海大大丟了面子,又聽他牽扯進邵良生,愈加動怒,開口便大罵:「你給我住口!我做壽在《申報》上登了幾天整版的啟示,只要是個識字的都看得見,還需要別人去說?!」

可張頌堯渾然不覺有錯,還鑽在這牛角尖里詭辯:「那您說馮雲她怎麼進來的?門口可都有人守著看請帖,誰請她了?她怎麼就進來了?」

這事若是擱在平時,張林海也一定會問一句為什麼,只是此刻氣急,盡想著痛罵張頌堯:「請帖是喬秘書的事情,你小子是覺得我身邊的人都合著伙要你難堪是吧?!」

張頌堯聽見老頭子這麼說,也是一時語塞,卻不想後面還有疾風暴雨等著他。

「女人是你搭上的,禍是你惹下的,反倒都怪在別人頭上!」張林海繼續罵, 「我看這都是你老娘寵出來的毛病,還說你大了懂事了,搞了半天不就是從前的老樣子么?你出去留學這麼多年,鈔票花了多少,文憑等於是買的,我都不計較,只求你安安分分,你如今在我做壽的日子鬧出這種事情來?!」

「那又怎麼了?」張頌堯忍不住回嘴,「鬧就鬧了,我一個男人,還怕人家說我玩女人么?」

「你……!」張林海愈加氣結,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還是唐競開口解釋:「頌堯,今天的壽宴來的都是名流政要,而且連周家那幾個宗族叔伯都在,就怕被他們捉了把柄。」

這話正是張帥所想,聽見唐競說出來,卻是更加悵然,不住地嘆氣搖頭。

張頌堯卻看不懂山色,又對唐競冷笑:「你也是一樣,這些年在爹爹面前處處表現,就連今天這事也要來插一腳?照我說,這婚退了就退了。本來就是我搭上了周子勛,才有這樁婚事。成了是我的功勞,不成也怪不著我。」

「你的功勞?」張帥冷笑,「就憑你?還不如一個婦人……」話說到一半,愈想愈是暴怒,一面罵一面抄起手邊一柄摺扇打過去。張頌堯滿屋子逃竄,唐競伸手去擋,也挨了幾下。

直到氣得手抖,打得脫了力,張林海總算停下來,拉過一把圈椅上重重坐下去。張頌堯這才看出父親是真動了氣,站在一旁不敢再辯。

待得平靜了些,張林海才又沉聲教訓:「你再多說一句,就立刻給我滾出去,我茲當沒有你這個兒子,你以後也不要想拿家裡一分錢!」

鈔票最關心經,張頌堯總算閉了嘴,唯唯應下。

張帥又道:「還有,你方才對唐競說的那些,都是什麼渾話?!」

頌堯愣了愣,並不看唐競,嘴裡囫圇一句:「是我胡說八道,你莫介意。」

唐競知道張林海這是籠絡他的意思,這一回,自己怕是真的走不了了,當然也不能計較,只得笑答:「頌堯你放心,我們認識這麼多年,我知道你是有口無心。」

張頌堯這才著意瞟了他一眼,並未再說什麼。

張林海來回看著這二人,最後對唐競道:「你先出去吧,我跟這小子還有幾句話要講。」

唐競點頭退出去,關上了門。

他猜不到這父子二人還有什麼話要說,也無心去想,一時間心裡只有周子兮。有幾件要緊的事,他必須得關照她。可走到大廳一看,卻發現她已經不在周氏那一桌上,問過旁邊那位嬸娘,才知是她喝了些酒,覺著胃裡不舒服,去了化妝間。

唐競點頭謝過,心裡卻愈加不安定,轉身出了宴會廳,往女士化妝間走過去。

「訂婚的事情,今晚且先不提了,」身後有人說話,是熟悉的聲音,「當務之急兩件事,一個是周小姐那裡,務必得安撫好……」

他猝然回神,這才看見休息室的門已經打開,張林海從裡面出來,正沉聲與跟在後面的張頌堯講話。

「周小姐那裡不打緊,」張頌堯插嘴,態度倒是比方才巴結了許多,「小姑娘嘛,她小時候我就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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