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唐競接到一個弘道女中打來的電話。聽對方說明身份,他心裡已經在嘆氣,以為準是周子兮又犯了什麼事。但再聽下去,事情卻與他想的不一樣。那位老師說,周子兮向學校申請住宿,床位已經有了,請他過去交錢辦手續。

聽到這話,唐競是有些奇怪的。他一直有種印象,周子兮痛恨住校,之前費了那麼些周折才從聖安穆逃出來,如今是怎麼了,反倒自投羅網。

在去弘道的路上,他忽而有了一種模糊的解釋,她想要住校,也許是因為他最近去周公館的那兩次,周圍的眼睛太多了,甚至還不如從前在聖安穆的時候。

這念頭冒出來,又很快被掐了去。

餘下只有不到兩個月,五十來天了,唐競數著日子告誡自己:且記著去年夏天接下這差事時是怎麼想的吧——收人錢財,與人消災,只求這十個月太太平平地過去。現在眼看時限就快到了,再生枝節,毫無意義。

但當他到了學校,見到周子兮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問她:「怎麼又突然想寄宿了?」

這話他是笑著說的,語氣中帶著些揶揄。

周子兮的答覆卻有種少見的沉靜:「就是想好好讀幾天書,以後怕是再沒機會了。」

唐競聽見她這麼說,心裡便顫了顫,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周子兮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應,繼續一邊走一邊說下去:「大概世上無論什麼東西都是這樣吧,本來也不怎麼喜歡的,可要是說以後再也沒有了,又感覺有些不捨得。」

那時,兩人才剛從教員的寫字間出來,走在學校里一條小路上。路兩邊都是香樟樹,暮春落葉,鋪了滿地。與秋季不一樣,更像是一種最盛時突然的凋零。

似是隔了許久,唐競才又開口道:「你不要這樣想,本地大學多得很,我可以先帶你去看一看。」

若是有屬意的,你再去跟夫家商量——他知道,這便是沒說出來的後半句,也知道自己的承諾一文不值。

這層意思周子兮不可能聽不出來,唐競本以為會被衝上一句,結果卻還是見她笑著說:「那太好了,不管成不成,就去看看吧。」

話說到此處,眼前已是課堂,電鈴響得所有人措手不及。周子兮微一點頭算是道別,轉身跑進去,只見一個藍褂黑裙的背影,與來往的其餘女學生一般無二,在唐競看來卻有些陌生。

離開女中的時候,唐競仍舊在想方才的事。他不知道周子兮究竟是真的認命,還是在做出認命的樣子給他看。說實話,他根本不信她這樣一個人會認命,至少不會是現在。但反過來,他也不想看到她對自己做戲。可如果她不演,只是對他說,你幫我,幫我逃出去,他真的就會照做嗎?

似有無數種場景與可能在腦中翻覆,顛倒了他本以為理所當然的一切。他只得甩掉所有那些念頭,又一次告誡自己——只有不到兩個月了,太太平平地過去吧。

可哪怕這樣說著,漸漸又變了味道。

還有兩個月,他對自己說,是有機會的。

當天晚上,唐競回到華懋飯店,茶房交給他一封電報,是寶莉打來。

狹長一條紙上寫著:

IM IN HELL COULDNT HELP BUT KEEPING TAKING PICTURESPOLINA WALSH句子讀來支離破碎,幾乎不像是一封電報。因為電報總該是有意思的,或問一個問題,或給一個答覆,或恭喜,或哀悼。但這一封,卻哪一種都沾不上。雖說也是全部大寫,沒有標點,且扣著十個字的規矩,讀起來卻更像是忍耐到極致時,忽然冒出來的一句話。更叫唐競意外的是,這個曾經獨自穿過戰區,乘過難民船也坐過運屍車的女人,這一次究竟看到了什麼,才會覺得自己身在地獄呢?

第二天一早,答案揭曉。

《大陸報》登載著北方的戰事,或者說那已經不是什麼戰事了,而是屠殺。

唐競一瞬明了,寶莉這一次為什麼會覺得自己身在地獄。但他仍舊有些意外,在這樣的時刻,寶莉竟然會想到他。

就在那天上午,他離開哈同大樓去電報局回了一句話,亦如收到的那一句一樣,不是問題,也非回答:

YOUER THE BRAVEST I KNOW BUT DONT PUSH YOURSELF TOO HARD是夜,唐競回到華懋飯店,茶房那裡又有一封電報在等著他。這一次,確是一個問題了:

IF I LEAVE CHINA WOULD YOU GO WITH ME

讀到這一句話的時候,唐競正轉身離開禮賓處的櫃檯,穿過大堂去搭電梯。眼前是水晶吊燈下大理石鋪就的殿堂,淑女紳士,衣香雲鬢,再去想像這段電波始發處的烽煙,竟有種不真實的感覺。而更難以置信的是,這樣的話竟會從寶莉口中說出來,可她分明就是說了。

唐競知道,這一次,她是真的怕了,又或者還有厭倦與希望破滅的成分在其中。大約也只有這樣的時刻,她才會如此需要他。

不過,這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他忽然想。雖然他們從未考慮過天長地久,但只是此時此刻,他們兩個人還是可以同路一段的。

然而,那一夜過去,唐競並沒有去電報局。

他並不覺得這是因為自己沒有想好怎麼回覆,他仍舊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他只是在想應該如何實施——比如,在周子兮與張頌堯完婚之後,當張林海終於達成那三十萬紗錠的目標,是否會一時得意,給他一點自由,允許他離開此地。又或者,他可以另找一個更巧妙一點的理由,比如去料理周家在海外的那些產業。

總之,選擇是好的,辦法也是有的。但不知為什麼,他遲遲沒有回覆那封電報,上午沒有,下午也沒有。

那天夜裡,錦楓里張府家宴,是為了慶賀張太太的生辰。

唐競知道,張太太從來就不喜歡他。理由倒也充分,他母親一直養在外宅,連茶都沒敬過,更談不上姐妹之誼。而且,這麼些年他與張帥兩個孩子一起長起來,起初總是頌堯頌婷欺負他,倒也罷了,卻沒想到後來反被他風頭搶盡,張太太自然不會高興。

但這樣的場合,他總是要到的,送了整套英國產琺琅釉紅花鎏金瓷器作為賀禮,道一聲「壽比南山」,再坐下來與張家人一桌吃飯。

彼時已是暮春時節,正是上海最宜人的天氣,飯廳沖著天井的門敞開著,聽得到風吹竹林發出沙沙的聲響,廳內偌大一張圓檯面,菜色豐盛,笑語歡顏。

這一天,張太太也實在是高興,口中反覆念叨著的都是張頌堯拍來的賀電。

「頌堯拍了電報回來?」唐競問。他到得遲,尚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可不是么,」身邊張頌婷回答,「船上打來的,還有幾個禮拜就到上海了。」

「這麼快……」唐競停了筷子,話一出口又覺失言,似乎引得張頌婷著意看了他一眼。

張太太卻不以為意,正好借他這句話發揮,瞟了一眼張林海,嘴上假作醋意:「說是趕著他爹爹壽辰買的船票,我這個當媽的過生日就只得一封電報。」

張林海冷冷笑了一聲,道:「這幾年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錢出去,這點良心總要有的。」

話雖不算太好聽,但跟從前相比已是難得的褒獎,張太太竟有些得意,又道:「我老早就說過,歲數上去總會懂事的。你呀,不要總是罵他,好好一個男孩子,罵得一點氣性都沒了。」

張帥輕哼了一聲,回答:「他總算還有個怕的人,否則還不知道要混賬成什麼樣子。」

張太太聽丈夫總是這麼說兒子,不免有些掃興,抿了嘴不語。張頌婷見桌上冷了場,便順嘴提起頌堯結婚的事,逗母親高興。

但張太太許是不清楚那婚期的淵源,又或者存心與丈夫作難,嫌棄道:「這日子我一直覺得不大好,立夏都過了,天氣肯定已經熱起來,熱婚!」

「姆媽,這就是您不懂了,」所幸頌婷幾句話敷衍過去,「過了農曆端午,西曆是六月份,這時候結婚就叫『六月新娘』呀!現在西式學堂出來的女孩子當中最流行,意思是一畢業就把自己嫁出去了。哥哥和那位周小姐都是美國回來的,自然喜歡這個日子,您就隨他們吧。」

「好,我不懂,隨便你們吧。」張太太總算又笑起來。兒子眼看歸國,又要結婚,說起這些事,她總是高興的。

唐競在一邊坐著,什麼都聽見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聽見。

他只是忽然想起在腦子裡轉了一整天的那些念頭,所有那些可能許給他自由的所謂的辦法。時至此刻,他才不得不承認,之所以沒有立刻給寶莉一個回覆,就是因為這些辦法中的每一種都有叫他隱隱刺痛的部分——他的自由,竟來自於周子兮奉上家產,嫁與他人。

「唐競,」張頌婷叫他,「唐律師!」

唐競忽而回神,只見頌婷一雙眼睛正玩味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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