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那個時候,寶莉華萊士尚在北方採訪。唐競按照她留下的地址,一封電報打到青島,又隔了兩日方才收到回信。

在電報中,寶莉告訴他,自己的歸期尚未確定,不過也已聽聞新興輪的事故,《大陸報》的評論文章不日就會有,他們若要趁勢而動,一定要儘快了。

唐競看著這回覆,再聯繫到那一陣北方的戰事,便知時局不定,大約又要有大事發生,只是不確定對於這場官司會有怎樣的影響。

而《大陸報》對於新興輪慘案的反應倒是正中他的下懷,以往遇到此類華洋衝突,滬上幾家外國報紙的相關報導一向簡潔,只要事不關己,便一筆帶過,但這一次卻有一篇深入時評出現在經濟版上。

那位作文的記者果然算得一手好賬,將歷年外國公司在華營運船隻的數量與噸位列得清清楚楚,令讀者一望便知,眼下美國的船舶噸位僅為英國的九分之一,日本的六分之一,而德法更少。再看近幾年的增減趨勢,便知其中的此消彼長與官方外交和民間運動都密切關係。

這果然又是十年前萬國禁煙大會的套路,那時呼籲租界禁煙,也是美國最起勁。作為搶地盤的後來者,反正看熱鬧不嫌事大,鬧大了才有重新洗牌的可能,洗完了再發牌,保不定就能多分一點。這種思路公共租界的美國人自然都心知肚明。

與此同時,相關外媒輿論果然越來越多,幾乎都是敦促日方遵守國際慣例,儘快召開公斷會。

就在這樣的壓力之下,日方終於同意取用五人制、結果少數服從多數的仲裁形式。但縱使南京政府的外交部長如何與日本人交涉,船難家屬會還是被排除在了公斷會之外。而且,在那五名公斷員中,有兩名日本領事,一名英國領事,一名時任工部局總董的美國人,最後一個才是中國人,幾乎就是一個外國公堂。

公斷的過程也是不公開的,若不是春明號船長被召為人證,會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大約也會變成一個不解之謎。

與之前唐競他們預料的一樣,日方在會上敘述:當時江上有霧,又值夜晚,新興輪在吉田丸船頭橫過,吉田丸完全不及反應這才發生了撞擊事故。

而新興號竟也附和了這種說法,稱當夜江面霧重,目力所及不過十數米,無法準確判斷對方船隻的方向與速度,兩船相撞實在是天氣原因所致,並非人為責任。

唐競事後想像,公斷會進行到此處,現場定是一團和氣,本應劍拔弩張的仲裁雙方就這麼一唱一和的,直到春明號船長被傳喚作證為止。

那位船長坐到證人席上,公斷員還是依例問下去:「當夜天氣怎麼樣啊?」

船長顯然有備而來,並未直接回答,反而呈上行船日誌,翻到事發那一夜,上面記載得清清楚楚——是夜晴朗,既沒有下雨,也沒起霧,因是陰曆十六,月色還挺好。

若有可能,唐競實在很想看看何家人當時的面色,大約正在心裡罵著穆驍陽,流氓果然就是流氓,發了財,換了身行頭,品性也還是一樣,鄭重相托當面說好的事情竟然都會反水!

而那春明號船長的卻話還沒說完,繼續講述當時的情景:「那天夜裡,我船與吉田丸同向行駛,在其船後幾百米開外尚可以清楚地看見新興號的位置。所謂天氣原因造成視線受阻的說法實在不足為信,如果諸位公斷員對這一點有異議,大可以去翻閱泰興口岸的氣象記錄,當夜的天氣到底好還是不好,一查便知。」

從天氣再到事發過程,船長甚至還至備有水道地圖,當場展開,講得生動形象:「泰興口岸附近江面開闊,兩輪一為上水,一為下水,航線完全不同,若按航章行駛根本不可能相撞。從我船角度看來,事發之前,新興號應該也已經發現吉田丸航線異常,並預計到了碰撞的發生,這才有了新興號船上領江人發出的兩次回聲提醒。諸位若對我所說有疑問,可去查問我春明號上的船員,除去在輪機室內的,應該都聽得一清二楚,有幾個不在崗的還上了甲板觀望。但當時吉田丸並未理睬這兩次警告,繼續不尊航章,占著上水航道前進。」

「兩船若是相撞,雙方都有船損的風險,吉田丸為什麼要這麼做?新興號又為什麼不避讓?」一名日本公斷員質疑。

「我說的只是一個常年跑船的人做出合理推測罷了,」船長笑答,「新興號噸位一千出頭,吉田丸兩千有餘,差不多兩倍於新興號,要是撞在一起,誰吃虧誰得便宜一目了然,吉田丸自然以為對方必定避讓。但其時新興號已近淺灘,無法向另一側行駛,所以才發生了撞擊慘案。」

話說到此處,會上自是一片嘩然,船損物損還待確定,但這事發原因已然很清楚。

這樣的結果,對唐競和吳予培來說,一點都不意外。春明號船長的證言,確如穆驍陽所說——絕無虛言,但這話該怎麼說,如何駁斥,又可引出哪些旁證,卻是兩人反覆琢磨過的。

他們已經考慮過所有的可能,既然船難家屬無法參與公斷會,更無法將吉田丸訴為法庭上的被告,那便只剩下這個辦法——將公斷會變成這場訴訟的一部分,使兩者的進程與結果互相影響。

至此,公斷會告一段落,租界法庭的訴訟也定下了開庭的日子。

那時,年節已經過去,弘道女中早又開了學,唐競找了個禮拜日去了一趟周公館。

他還是像從前一樣一路開著車進去,經過大門,院牆,草坪,噴水池,以及正宅的大門,一切的一切都與不久之前那個除夕夜裡的一樣,只是此時暴露在天光下,看起來又是那麼的不同,幾乎就像是另一個地方。

已過十五,宅子里的傭人都已經回來了,處處都是人。他停下車,便有人開門,走進門廳,便有人迎上來接過帽子外衣,有人送上茶,也有人去叫那位周小姐下來。

片刻,他聽到樓梯上輕微的腳步聲,不緊不慢,悠然地敲擊在樓板上,越來越近。只是這樣無差別的聲響,他也知道是她,卻仍舊背著樓梯坐著,沒有回頭。直到她走進客廳,轉到他眼前,在他對面坐下。

與這座房子一樣,她也是不同了。

「這幾日還好吧?」他問,就像那時對她道一聲「節哀」一樣,只是客氣罷了。

她點頭,一如第一天見他時那樣冷淡。

他並不意外,甚至放下心來,卻又禁不住失望,那夜飛奔而下撞進他懷裡的人大約是不會再有了。

「新興號的案子什麼時候開庭?」她忽然問,就像是隨口聊起報上的新聞。

唐競便也如實回答,說了個日子。

「要是能聽審,我倒想去看一看,」她又道,「學堂里一個跟我挺要好的女孩子也是船難家屬。」

「再說吧。」唐競拋下這麼一句就起身走出去。

身後的周子兮倒也不在乎,叫娘姨拿她的大衣圍巾過來,說是外面太陽好,她要去園子里轉一轉。

這話既是對娘姨說的,也像是說給唐競聽的。他要是不許,她也就算了,就如在碼頭初遇的時候一樣。

那一瞬,唐競當真有些懷疑除夕夜裡的事究竟有沒有發生過。莫名的,他忽覺煩悶,加快腳步徑直出了正宅,去偏屋找門徒趙得勝,照例還是問了這一陣的進出起居。得勝細心,一樣樣地回答,唐競卻好像什麼都沒聽進去,只是隔一陣「嗯」一聲算是答應著。

隔著整片草坪,正宅的門又開了,周子兮從屋裡走出來。陽光正好,她卻還是很怕冷的樣子,脖子上裹著一條灰色開司米大圍巾,半張面孔都埋在裡面。

唐競看見她,只覺心中一盪。他認得出來,那是他的圍巾。

眼下周公館的傭人其實都是新雇的,每隔一陣還會換掉幾個人。對於這樣的安排,周子兮完全理解。畢竟宅子里關著人,大約也是怕底下的僕役車夫做得熟了,反而會生出事端來。

但就算是這些才做了不久的傭人,也都知道她周小姐脾氣古怪,時常在背後議論。就像今天,娘姨費了一番周章將大衣圍巾取來,伺候她穿戴,結果才出去走了幾步路,她又說要回了。

上到三樓卧室,娘姨將那條圍巾重新疊了,還是照她的意思,放在床尾的軟凳上。

其實,天氣已經轉暖,冬天的厚衣服也收了一些起來,這圍巾本也要拿去洗曬,是她看見,說:「先擱著吧,這幾天早晚還挺冷,我好披一披。」

江南的春季雨水多,這一天是難得見了陽光的日子。娘姨走出去的時候,她正站在窗口的曬著太陽。

身後傳來關門的聲音,她臉上才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來,目光落在樓下花園裡唐競的身上。

她知道,他方才一定看到了——她裹著他的圍巾走在陽光下。

對她來說,何世航早已是一粒棄子了。在他給她寫出那封信之後,他們之間更沒了任何可能。她為他在新興號慘案中的作為不齒,他大約也看不起她,已然把她當作半個錦楓里的人,覺得她與她哥哥一樣,遲早死在幫派手上。

而時間是不會停歇的,此時距離她的十八歲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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