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連好幾天,唐競都沒能見到吳予培。他不確定吳律師是真忙呢,還是存心迴避。

新興號事故的後續卻是不斷傳來。起初,事情進展的方向看起來十分正常——事發之後,通達輪船公司即刻與吉田丸船主交涉。

民國政府外交部也向日本總領事致電抗議,並且扣留了肇事的吉田丸,提出懲凶、撫恤的要求,甚至還指出如果此事得不到妥善解決,將收回內河航運權,禁止日輪在長江口航行。

與此同時,各種聯會、社團也像上一次一樣紛紛發表通電,譴責日本人的暴行。

而日本領事方面也出來表了態,願意以公斷會的形式妥善解決新興輪案,但其條件是以一萬元保證金作為抵押,要求中方先行放船,不再扣押吉田丸。

日本人的措辭可說是十分藝術,數次強調這是和平解決此次事件的唯一辦法,言下之意,如果中方不放行,那就只能訴諸武力了。

而官家的反應一如張林海所料,外交部隨即表示同意,在日方交了書面保證與一萬元的保證金之後,便將吉田丸放行。

此時,那些曾經在報上發聲抗議的聯會社團便顯得有種騎虎難下的尷尬。總算官家想得周到,為了安撫輿論,又在報上發文解釋,稱既然日方已有書面保證與現金抵押,那麼繼續扣押吉田丸的確是不合理的,而且日本人以政府出面擔保,比扣留船隻更有效力。

就這樣,農曆新年來臨之際,吉田丸駛離了中國水域。

按照原本達成的協議,接下來就看公斷會的結果了。但日方卻又提出,此次的公斷不能採取少數服從多數的慣例,而應該由吉田丸與通達公司各請兩名仲裁人,此外不再續聘獨立仲裁員,公斷結果要以全體一致通過為準。

事情發展到這裡,唐競原本的猜測已然成真——日方和通達公司這兩方確是準備跳過那些苦主,另外達成協議了。

而日本人此時對公斷會形式的限制,其實也就是為了實現這樣的操作,如若只有兩家輪船公司對簿於仲裁庭上,最經濟省事的辦法莫過於將事故原因歸咎於不可抗力,對遇難者的賠償金額便可壓到最低。

這樣的結果,可能也不是通達公司想要看到的,但事到如今何家已被眾多苦主頂在杠頭上,想要解決事端,多少收回些損失,似乎也只有這麼一個辦法。

當然,此時被頂在杠頭上的不止是通達公司,除此之外,還有吳予培。

時至今日,晴空丸案中本被視作國恥的判決竟然也可算是一種勝利了。也是難怪,若是沒有吳予培,恐怕連這兩年徒刑加三千元賠償都不會有。在這樣的國際訴訟中,此番「勝利」已是空前。

於是,那些罹難者親屬很自然地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吳予培大律師身上。

唐競已然聽聞,吳予培接受了這些苦主委託,仍在努力交涉,堅持公斷會應當另有一位獨立仲裁員,遵循國際慣例,少數服從多數。只是這逢年過節的,不知還有沒有人睬他。

再加上那些時常到樓下事務所去磕頭嚎哭的婦女老幼,吳律師在這案子上不僅收不到分文律師費,估計還得搭進去不少錢。這種事,哪怕朱斯年那樣的身家也未必願意沾手,更何況他這才開張沒多久的買賣。而反觀日本人的意思,恰恰是想把這公斷會拖到地久天長的。

想到這些,唐競只好嘆氣,心想君子就是麻煩,盡挑這些事來做。但反過來想,若不是盡做這些事,似乎也稱不上君子了。

轉眼便到了除夕,就連鮑德溫都是一副悠哉的模樣。西人在此地住得久了,也入鄉隨俗,這辭舊迎新也變得格外漫長,每年的節日氣氛總要從西曆十二月開始直到次年二月才漸漸退了去。

然而,入夜時分,唐競離開哈同大樓的時候,卻見吳予培寫字間的窗口仍舊亮著燈。他猶豫了片刻,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應該如從前一般走進去喊一聲:吳律師,吃飯啦!最後,還是作罷了。只等事情了了吧,他這樣想。

仍舊是往年的老規矩,他這頓年夜飯還是得去張林海那裡吃。

走進錦楓里,哪怕是幫派的地界,過年的時候看起來也與平日不同。悠長的一條青石巷,左右一進進院子里都有不曾返家的門徒聚在一起吃飯。謝力也正與人圍爐,遠遠看見唐競,酡紅著一張面孔招呼一聲,又趕不及地回去喝酒。

唐競便也不礙他的事,徑直走進最深處張帥的府邸。

張府里情形也與往年差不多,請了堂會,擺了幾桌麻將,三個姨太太相約穿差不多款式一樣顏色的衣服,以免誰搶了誰的風頭。

張頌婷看見唐競,免不了嘲上一句:「唐律師到底是大忙人,我們這兒都張羅一天了,就只等你。」

唐競笑了笑,不與她多語。

倒是旁邊張林海罵了一句:「他自然是忙的,你以為都像你和你男人?只消在這裡抽煙賭錢一年年地混過去?」

唐競還是笑,默默消受了這一句褒獎,心裡知道親疏總是擺在那裡,只是張林海年紀大起來,想到這些兒女事就愈加心急。

頌婷卻是有些不忿,把手上的骨牌摔得噼啪作響。唐競明白這是摔給他聽的,只得坐下陪她打牌,輸錢輸到她高興為止。

終究不是自己家人,團圓飯之後,張太太留他住,他還是如以往一樣婉拒,也沒陪著守歲。等到夜深了些,張帥去裡面歇下,他就告辭走了。

才跨出外面一進的院門,有個孩子一頭撞在他身上,抱住一看才知是頌婷的兒子,手裡正拿著拆散了的小炮仗在玩。孩子挺胖,長得不好看,一臉頑劣相。

可也是怪了,這全然不相干的一件事,竟然又讓他想到周子兮。

出了錦楓里,他駕車離開,車輪一路碾著鞭炮的碎屑過去。許久,他才意識到這是去周公館的路。

車開到公館門口,唐競按了按喇叭。負責戍守的門徒趙得勝正與值班車夫一道在屋裡圍著一隻暖鍋吃酒,聽見聲音出來,看見是他十分意外。

「唐律師怎麼這時候來了?」趙得勝一邊開門一邊問。

「才從錦楓里過來,有些急事。」唐競也覺得不妥,只好這樣解釋,待車駛進大門,又遞了紅包過去。

那兩人得了好處自然高興,說了幾句吉祥閑話。

唐競隨口謝過,隔著車窗朝園子里看,正宅那邊沒有亮著燈,反倒是傭人住的偏屋還熱鬧些。

「該是睡了吧……」趙得勝也跟著往那邊望了一眼。

「裡面只有她一個人?」唐競問。

「沒事,」趙得勝笑著打包票,「過年傭人走了大半,但前後都留了人,跑不了。」

唐競不語,只點了點頭,繼續沿著車道開進去。

正宅三樓的卧室里,周子兮躺在床上,毫無睡意,聽到輕微的汽車引擎聲,便跳下床到窗口去看,恰好望見那一輛黑色轎車繞過噴水池在大門前停下。細節被夜色模糊,眼前的所見似乎與記憶里無數次的等待重合在一起,分毫不差。

唐競下車,推門走進去。室內無有燈火,借著一點天光,可見一個纖細的人影正從樓梯上跑下來。

周子兮亦看到了門口的男人,正站在門廳里摘掉禮帽,脫去大衣。大門仍舊開著半扇,男人被身後門廊上的燈光照亮,影子在拼花格子地板上拖得老長。

「你來了啊?」她對他道,腳步卻未曾慢下來,迎著他跑過去,撞進他的懷抱。

周遭黑暗,唐競幾乎可以確定她並沒有看清楚來人是誰,也知道這句話多半不是對他說的。他只是關了門,下意識地展臂抱住她,像是怕她冷。起來得急,她身上只穿了一套月白色綢子睡衣褲,連晨袍都沒有披,一把纖弱的骨肉在他懷中,一呼一吸,以及每一記心跳都清晰可聞。

許久,他手上才鬆了松,她卻沒有離開的意思,仍舊埋頭在他胸前,彷彿已經做過許多次,既不需要前因,也不計較後果,一切自然而然。

似是心照不宣,沒人想要開燈,他們只是靜靜站在那裡,直到客廳里傳來落地鍾報時的聲音,窗外遙遙有爆竹聲響起。

「又長一歲了。」 他低頭在她耳邊道。

「我不想長這一歲。」她輕聲回答,沒有動。

他拍了拍她肩頭,並不想解釋她的婚期是照著西曆算的。當然,她一定也知道。

而她如夢初醒,明白這是要她放手的意思,抬頭看著他問:「你要去哪兒?」

「我得走了。」他退開一點,伸手拉亮身邊一盞落地燈。

暖色的光在祖母綠燈罩下透出來,並不太亮,卻足夠驅走黑暗。只一瞬,魔障盡失。

她還站在那裡,看著他轉身往外走,遲疑了一下才追上去問:「那你為什麼來?」

他沒回頭,在門口穿上大衣,戴上禮帽,一邊穿戴一邊回答:「在別處看見個招人嫌的孩子,突然就想到你了。」

她並不爭辯,直截撂下臉來問:「新年新歲的,為什麼給自己找不痛快?」

也是怪了,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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