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相交的時候,庭院開始荒蕪。
那一陣,周子兮時常做夢,而那些夢境也是有些稀奇的。
她總是夢到過去的事——有時是坐在誰的膝上,兩隻手攀著窗檯的邊沿往外面望;有時是候在公館二層樓的露台上,看誰的汽車沿著車道開進來,再繞噴水池轉一圈在門口停下;又或者是她在寄宿學校的時候,等了很久很久,已經沒有希望的時候,忽然有誰駕一輛刺眼的棗紅色跑車來探望她。
其實,她本來就常做這些夢,只是這幾月里,那個抱著她的,開汽車回來的,忽然來探望她的人,有時候會有一張更加清晰而新鮮的面孔。以至於就算是在夢裡,她也知道眼前的所見是不對的,其中些微的細節是被篡改了的。醒來之後,反倒糊塗,這明明是她的夢,如果有人改了其中任何一個細節,這個偷天換日的人也只能是她自己。
恩派亞那一夜之後,周子兮很快又收到何世航的來信,信里的句子讀起來既心焦又衝動,誇張得好像是話劇里的一場念白,而下一幕就是要私奔了。何世航在信里告訴她,自己已經收到了鄭瑜退還的酬金,鄭律師只說不能接這件案子,並且規勸他離她遠一點,其餘什麼都沒說。他追問周子兮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天夜裡在恩派亞戲院,她與鄭瑜到底說了些什麼?
這些問題,周子兮根本不想回答。她不能讓這個追求者知難而退,至少現在還不行。一連幾天,她都懶得寫這封回信,不僅是因為懶,而且還因為她在等著唐競的反應。
她本已經做好準備,鄭瑜會將她通過何世航另找律師的事告知錦楓里。唐競知道之後,也許會幫她,也許不會。但無論是哪一種,他都會來找她,很可能會讓她休學,再也不能出去。
但結果卻什麼都沒發生,她還是可以去弘道女中上學,仍舊從何瑛手裡收到何世航的來信,《時報》上沒有關於她的黃色新聞,也沒有任何青幫的人來給她些顏色看看。
這種太平反倒讓她有種頭上懸著利刃的惶惑,她努力靜下心來分析,似乎只有一種解釋,鄭瑜沒有她想得那麼糟糕,並沒有把這件事說出去。但種這種假設隨著時間的流逝,同樣顯得越來越沒有可能。
那夜與唐競分別的時候,他們還是很要好的。他甚至在她面前自誇,說他這樣的人何至於要花錢去買女人。她從未見過他那樣,也是真的被他逗笑了。
她由此得出結論——如果鄭瑜去找過他,他一定會來。如果鄭瑜沒有去找過他,他應該也會來。
可現實卻全然兩樣,她已經有一陣沒看見他了。自那日從恩派亞戲院回來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到周公館來過,甚至連電話都沒有。當然,她其實也知道,他一定是打過電話來的。無論如何,獄卒總得知道她這個囚犯的狀況,只是未必要與囚犯說話罷了。
想到此處,起初的恐懼似乎已經變成了不耐再等待的氣憤。出於一種沒來由的衝動,周子兮動手寫了一封信給何世航,回答了他的所有疑問。那封信總共沒有幾句話,明明白白地告知了她未婚夫的姓名以及背景,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何世航的回信還是來了,態度似乎並無不同。但周子兮還是從那字裡行間看出一些細微的差別來。
對於這樣的改變,她其實早有預料。
錦楓里是一部分,她兄長生前的名聲又是另一部分,何世航應該也已經打聽過了。在現如今的上海,凡是勤勉上進、識時務的世家公子大約都會把周子勛當作一個前車之鑒,牢牢記住這個教訓。
而且,何世航是個二十好幾的年輕男人,不是那種什麼都不懂的學生仔,談這樣的紙上戀愛,對他那樣的人來說,其實也是太無趣了。周子兮本就沒指望他的熱情會保持很長一段時間,只是沒想到,自己的心涼得還要再快一些。
但兩人之間的通信還是不咸不淡地繼續著,似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周子兮卻知道這裡面還有另一重意思——男人都是有些驕傲的,更何況何家在上海也有些身份,何世航不想那麼輕易地退卻,叫她看輕了。但退卻,只是早一點晚一點的事情。
她自認已將何世航的那點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只有唐競,仍舊看不分明。
她確定他已經知道鄭瑜以及何世航,也替她擋下了其後的所有。但按照正常的邏輯,他至少應該來見她一面,質問也好,嘲笑也罷,反正總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
這念頭第一次冒出來的時候,她就覺得自己大約真是瘋了,竟然期待起這麼一個人來。可後來再想,卻又覺得這邏輯也是解釋得通的,就像一個無端坐了黑獄的人,獄卒出現,總比一個人坐穿牢底的好。
十月之期,已經過去將近一半,她本來沒指望過什麼,是他偏偏表現出那麼一點與眾不同——勸她讀書,幫她轉學,帶她去華棧碼頭,甚至向她解釋錦玲的事情。其實也是怪他,是他做的這些,讓她有了本不應該有的指望。
但所謂「指望」,並不一定是一件好東西,這個道理,她很早就明白了。
唐競從沒想到穆驍陽會主動來找他。
以二人在幫派中的角色,原本就是應當避嫌的,省得張林海以為他們一個想要招兵買馬,一個意欲另覓高枝。但穆先生此行的理由倒也冠冕堂皇——與他相好的一個戲子打算與丈夫離婚,所以想托唐競物色一個得力的律師。而這對即將勞燕分飛的梨園夫婦,唐競也是認得的,就是那出《牡丹亭》里扮杜麗娘的邢芳容與飾演柳夢梅的秦君。
這種香艷官司總是大眾喜聞樂見,就算是被張林海知道了,似乎也不會有什麼不妥,左不過又取笑穆驍陽姨太太多得擺不平罷了。
可唐競還是不願趟這渾水,比如可能出現在報紙上的那些煽情文章,既無趣又麻煩。不過,既然是穆驍陽主動找上來,他也不能全然拒絕,只是靈機一動,想到一個辦理這件離婚案的絕佳人選——租界第一女律師,鄭瑜。
他於是做東請客,將鄭瑜引薦給了邢芳容。鄭律師最擅長也最喜歡這種官司,席散之後,又特地來找唐競致謝。
唐競幾句話打發了她,不禁想到之前的那通電話,鄭瑜最後說過一聲「以後多關照」,如今他也是說到做到,恩派亞戲院里那件事就算是徹底了了。
然而,莫名地,他又想起周子兮來。其實,他本不需要敷衍鄭瑜這樣的人。那一次,不管是得罪,還是承情,也都是因為周子兮。
她要是知道,會不會對他有一點感激呢?他忽然想,但這念頭才剛生出來,他便又覺得自己十分荒唐。
等到路上梧桐樹葉落盡,就全然是冬天的樣子了。周子兮仍舊每日往返在公館與學堂之間,並沒有任何的不同。直到有一天,她走進課堂,看見一群住校的女孩子圍在那裡,卻是出奇的寂靜,人群中間只有一個聲音在慟哭。
「怎麼了?」她走過去,問一個並不相熟的同學。這恐怕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主動打聽別人的事,只因她聽得出來,這哭聲絕不會是為了那些女孩子之間鬧脾氣的小事情。
「你不曉得嗎?」同學低聲回答,語氣中亦無有平常的生分,「昨天夜裡泰興那裡沉了一條船,明娟的父親在上面……」
唐競最初看到新興輪沉沒的消息,是在《申報》上。
事故發生在夜裡,通達公司的客輪新興號從上海出發,航行至泰興口岸附近,被從上游駛來的日輪吉田丸撞沉,遇難乘客兩百餘人,船員九十餘人,船上搭載的貨物全部沉入江底。
離事發只隔了一夜,文章也只是一則簡訊,標題卻是巨大的黑體字,佔了近半版面,就連報頭也都印做黑色,一望觸目驚心。讀著那短短几行正文,唐競又想到吳予培說過的話:這樣的事,以後還會有。果然,叫他一語成讖。
而且還那麼湊巧,是通達公司的船,也不知那個與周子兮通信的何公子如今作何感想。
想到此處,唐競又覺得自己好笑,居然不管什麼事都能聯想到那丫頭身上。
也是在那一天,他接到一通電話,聽筒拿起來,卻不聞對面人的聲音。
「喂?」他又問了一遍,差一點就準備掛了。
「我……」那邊終於有人講話。
只這一個字,就知道是周子兮。唐競想,自己可以冷冷笑問:「又闖什麼禍了?」或者只答一聲「嗯」。想法很多,結果卻是什麼都沒說出來,他只是拿著聽筒坐在那裡,聽著周子兮在電話那一端問:「新興輪那件案子,吳律師會不會接下來?……」
所有的可能,他偏就是沒有想到這一種,心沉下去,臉上倒是笑了。
「吳律師那樣的好人,」他笑答,「只要苦主求上門去,他怎麼會不接?不但律師費分文不取,說不定還會倒給出去許多錢。」
話說到此處,唐競便自覺有些失態,也不管其他,就手撂下了電話。
可過後再回想起來,自己並沒有說錯什麼。這本就是與他無乾的事,無論是那條沉沒的船,還是船上死了的人,以及何世航,或者吳予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