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次日一早,唐競又如平常一樣,漱洗之後吃一份西仆送上來的英式早餐,而後走出華懋飯店,讓門口的小童擦了皮鞋,再駕車去南京路。

但與平常不同的是,他站在哈同大樓底層稍作猶豫,上樓時早一層走出電梯,去吳予培的事務所里逛了逛。

辦公時間未到,迴廊上只有三兩個職員走過,手裡大都拿著皮包與早報。唐競對其中一人道一聲早,問道:「吳予培律師的事務所怎麼走?」

那人根本不認得他,卻是敬他的衣衫與做派,殷勤笑著替他指了方向。

唐競朝那邊過去,果然看見右手一處玻璃門上貼著吳的名字,中英法三種文字,標明此地是一間律師事務所。

大門未鎖,他推門而入。裡面地方不大,不能與樓上鮑德溫的寫字間相比,只一眼便可看個囫圇。靠窗有個獨立隔間,裡面寫字檯上趴著個人,正酣睡未醒,不是吳予培又是誰?

唐競一笑走過去,更看見這位吳律師腦袋枕著胳膊,胳膊下面壓著紛亂的紙,紙上滿是字跡。他辨出其中謄抄好的一份,抽出來來粗粗瀏覽。

吳予培似有所感,懵然醒來,抬頭看見他,倒是嚇了一條跳,慌忙低頭在桌上找眼鏡,擦凈兩片玻璃戴上。

「你怎麼來了?」他問唐競。

唐競卻已經看完了訴狀,原物奉還,贊了聲:「吳律師果然好文章。」

這句話並非揶揄,吳予培所作的訴狀舉證絲絲入扣,陳詞慷慨激昂,最後總結亦是擲地有聲:晴空丸上日人的所作所為,是對你我同胞生命權的藐視,對中國法律的踐踏。

這話當時聽著像唱高調,此時卻也叫唐競有些感觸。

吳予培聽了他這一贊,臉上有些赭色,低頭笑了笑道:「昨夜趕著寫的,還是匆忙了一些。可惜情況緊急,時間有限,也只能這樣了,我今日就差人送去檢察廳。」

文章確是好文章,至於有沒有用,就不是他們這些人可以做主的了,唐競心想。但見吳予培額上一個紅印,是枕著胳膊趴在桌上睡覺留下的痕迹,又覺得好笑,那些掃興的話也不曾說出來,只點點頭便揚長而去,留下吳予培還在原地睡意懵懂。

吳律師說到做到,晴空丸案的訴狀便是在那一天呈交到了檢察廳。

然而,又是兩日過去,孫桂的屍檢尚未重開,日本領事已然對記者發聲。那通講話在滬上幾張報紙全文刊登,重申事情起因是孫桂行竊在先,結果是撞傷致死,純屬意外。而日方公正不阿,業已傳喚丸上所有船員。待偵訊結束,如果確有發現毆打情節,自會將涉案人申解領事法庭,依日本法律懲辦。如果沒有,如何處理涉案人,更加只是領署與船方內部的決議,與中方或者租界當局全無關係。

唐競在報上看見此條消息,便知這事已不能再拖下去。當天下午,他遞了一封信到吳予培處。

不多時,有電話打上來,是吳予培問他:「這戲票做什麼用?」

那信封里別無他物,只兩張崑曲名角兒秦君與邢芳容所做《牡丹亭》的票子,都是丹桂軒戲園裡的頭排位子。

「自然是請你看戲,」唐競笑答,「記得帶華萊士小姐一同去。」

吳予培還要再問,唐競這邊已經掛斷電話,反正事情早已與寶莉商定,她會知道怎麼做。

那天夜裡,唐競也去了丹桂軒。

他到的時候,戲已開場,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聽著台上咿呀呀開唱,亦看著前排位子上穆驍陽正側頭與吳予培講話。

他心想,此時的吳予培大約已是後背一層汗了。正覺好笑,肩上卻被人輕輕一碰,他回頭便在身後那一片暗影中看到寶莉,金髮,紅唇,一雙碧藍的眼睛。

「你怎麼跟吳說的?」唐競問。

「只說去聊一聊。」寶莉笑答,在他身邊坐下,「吳問我聊什麼,我說你一個做律師的人,總不會連聊天都不會吧?」

唐競不禁失笑。

「那穆先生倒是客氣,一點看不出是……」寶莉也望著前排感嘆。

「是什麼?」唐競問,偏要聽她說出來。

寶莉卻看著他,笑而不答。

其實莫說是穆驍陽這般玲瓏的角色,洋人在此地總是高人一等的,更何況寶莉還是報界人士,由她帶著吳予培前來,幾句話總說得上。

恰在此時,台上那死了的杜麗娘又還魂回來,正幽幽唱著一句:「原來繁花似錦開遍,都這般付於斷垣頹水,回頭皆幻景,對面知是誰?」

大約也是讀書讀出來的毛病,竟會是這一句唱詞撞在心坎上。

唐競忽然想,他這樣一個人,本該腰間別一把盒子槍,站在戲院門口的黑暗裡。若是得上面開恩賞識,叫他進來聽著戲戍衛,一雙眼睛除去盯著周遭的暗處,也該看那杜麗娘游春,柳夢梅入夢的花下風流,比如那旦含羞推介,生低語強抱,把領口兒松,衣帶兒寬,雲騰雨致,溫存一晌眠。

這戲每演到此處,台下便是一陣曖昧的笑聲響起。

什麼人世,什麼萬物,本就是這樣簡簡單單,只怪他念了些書,胡亂想的多了。

一瞬他便回神,卻見寶莉仍舊看著他,一雙眼睛倒像是要看到他心裡去。

「這唱詞是什麼意思?」她問。

「Everything fades away.」他答,言語出口,才覺自己所說的已是失之千里。

許是因為他眼中的深色,寶莉伸手握住他的手。唐競無奈笑了,今夜又是不巧,有件事,他必須去辦。

還未等那秦君與邢芳容出來謝幕,唐競便已出了戲園,駕車去錦楓里。

此處本是老頭子當權時就建起來的,從外面看只是尋常民居模樣,內里卻是彎彎繞繞,易守難攻。後來老頭子不管事了,便是張林海坐鎮在此。幾年中加蓋修補,更加有如迷宮。

唐競穿過一進又一進的院子,才到了最深處重重隱蔽的宅邸。傭人帶他去書房,張林海正在那裡寫字。

雖已看得多了,但唐競總還覺得有些怪異。自他出洋數年回來,這些個幫中大亨便似是轉了性,原本好勇鬥狠,在租界里開著煙館、賭場與妓院,在蘇州河上運著鴉片,如今卻一個個交遊文人,練起書法來了。與老頭子和穆驍陽相比,張林海本來讀書最多,現在已算是不進則退了。

「今天倒是奇怪,你怎麼有空來?」張林海抬頭看他一眼,便是冷笑。

「我來向張帥坦白一件事。」唐競過去研墨,開宗明義。

「闖什麼禍了?」張林海問。

唐競實話實說:「我自作主張,為了近日晴空丸上的案子,在華棧碼頭水巡捕房用了張帥的名頭。」

「講下去。」張林海只吐了這三個字,臉上似乎神色未動。

但唐競還是能看出那支毛筆停了一停,他繼續研墨,不管是手還是聲音都穩得很:「我想如今老頭子不管事,錦楓里既是張帥坐鎮,這件事又是震驚滬上,如果我們幫中要管,總還得是張帥出面更妥當些。」

張林海哪會聽不出其中的玄機,當即擱下筆,問:「你的意思,我要是不管,還有誰要管?」

唐競只是笑,自嘲道:「我也是機緣巧合,此地上下都曉得我在追求那《大陸報》的女記者,也是聽她講才知道這件事。他們洋人不懂我們的規矩,帶著那經辦律師胡亂求上去,穆先生大概也不好推脫……」

張林海卻是皺眉,許久未語。

唐競自然知道這事沒那麼容易過門,便也不再多嘴,只靜靜在旁站著。

「他為什麼要管?」張帥忽然問,「這件事雖然報界聲音很響,但看檢察廳的意思是想不了了之的,他穆驍陽為什麼要管?」

這一問與其說是對唐競,還不如說是在問他自己。

唐競仍舊不語,只作猜不出。此時的張林海已無有寫大字的興緻,打發唐競出去等,自己關在書房裡打電話。

唐競在院中轉了轉,恰好遇到張頌婷抱著夜哭的孩子出來哄。

兩人也算是一同大起來的,張頌堯自小跋扈,叫少年時的唐競吃了許多明虧,而這張頌婷表面和氣些,卻也叫他吃了許多暗虧。雖然現在早已經沒有這種事,但兩人見面,心裡總還有些芥蒂。

從張頌婷那邊來說,這芥蒂就不光是因為小時候那些事,更因為張帥夫婦曾經動過招贅的心思。

雖說張林海發跡已有許多年,但畢竟出身擺在那裡。一起做生意,人家不介意他做過流氓,但兒女婚嫁卻不一樣。張頌婷十八九歲的時候,家裡很是為這件事操心。

那時,唐競在外留學,受司徒先生舉薦入了耶魯法學院。張太太總算高看了他一眼,鼓動女兒與他通信。唐競收到張頌婷的來信,讀著半通不通沒滋沒味,卻是即刻會意。可他哪敢要這祖宗,也是存心做壞,約莫記得錦楓里有個門徒名喚邵良生,讀過幾天書,能說會道,油頭粉面,便寫信把張頌婷的一應喜好統統告訴了此人。不出意料,邵良生追求起了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