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事務所,唐競便給《大陸報》報社打去電話,對接線員說要找寶莉華萊士,得到的答覆卻是不在,只好留言等她回電。
他知道寶莉這記者做得地道,時常跑在外面。這一等短則半日,長則三五天,抱不得太大希望。
但這一天倒是好運,待到傍晚時分,寶莉當真回電過來。
唐競聽到電話那端酷似Dawn的一聲喚,就宛若見了真人,腦中是寶莉短到齊耳的金髮,雪白男裝襯衫與奶油色的皮膚,此刻大約指間夾一支香煙,口紅印子留在過濾嘴上面。
「在報上讀到你的新作,」他對寶莉笑道,「只想問有什麼可以效勞?」
「已經比《申報》晚了許多,」寶莉卻是不無遺憾,「明日去浦東,實地採訪。」
唐競聞言不禁想像,她這樣一個洋婆擠在華棧碼頭的販夫走卒中間,講一口流利卻又荒腔走板的中國話,會是多麼有趣的反差。
「我駕車載你。」他自告奮勇。
不曾想寶莉卻道:「已經有律師接下這樁案子,明天我同他一道去。」
「誰?」唐競問,似有預感。晴空丸上的死者只是一個行腳小販,每日一頓飽飯不知道有沒有,所謂請律師,大多是無償代理,而且還是刑訴案子,自有檢察廳去管,律師師出無名。
「吳予培。」寶莉笑答。
果然。唐競心道,輕聲罵了一句:「那假道學,欺世盜名。」
寶莉聽不懂這句中國話,卻也猜到一個大概的意思。
「唐,」她溫言勸他,「你若願意,你也可以。」
唐競語塞,忽然明白自己為什麼對吳予培百般看不順眼。欺世盜名,抑或是救世濟民,吳予培都可以選,他卻不能。他的今日是誰人給的,便要為誰人服務,欠債還錢,便是這幫中的道理。
而他與寶莉,大約也只有她想要錦楓里內幕的時候,才會有片刻的交集。
想到此處,唐競覺得甚是無味,又寒暄幾句便掛斷了。
也是巧,才剛放下聽筒不久,女秘書接進一通電話。
唐競接聽,恰是錦楓里打來,喬士京對他說,今夜張帥在會樂里雪芳擺酒,要他也去作陪。
「請的什麼人?」唐競免不了問一句。
「穆先生。」喬士京回答。
這位穆先生名喚穆驍陽,為幫中「悟」字輩門生,比張林海晚著一輩,可如今滬上青幫老頭子之下,除去張帥,也就是他了。
不必多說,唐競便知是不能推脫的場合,即刻應下。
放下電話,他才想起謝力還在雪芳,這一日忙起來,忘記去接,謝力也不來催,一定是樂不思蜀了。
唐競不禁自嘲,這才是他該做的差事,同吳予培比起來,一個是天上明月,一個是地下溝渠,與其勉強,不如隨波逐流罷。
入夜,又是在會樂里。
喬士京先到一步,已經張羅了酒水菜色。謝力也被安排在座上,當然是因為安良堂司徒先生的面子。唐競看他仍舊一臉酡紅,與昨夜那個女人難分難捨,像是還宿醉未醒,倒有些後悔將他帶來這裡。銷金蝕骨的例子,他也是看得太多了。最近的一個,便是周子勛。
等了不久,穆驍陽就到了。
聽見外面聽差稱呼「穆先生」,唐競與喬士京一道迎出去。
兩人走到院中,穆驍陽才剛下車進門,身後只有一名司機,連隨從也沒帶,身上一襲灰色派利斯長衫,袖口翻出一道月白,手裡拿一柄烏木白紙的摺扇,看起來倒像是個教書先生,見了唐競與喬士京也是十分客氣。
尤其是對唐競,兩人每回見面,唐競都依幫中規矩稱他「爺叔」,他總是不許,今日還是如此,說唐競好比張帥的養子,而他比張帥晚著一輩,叫他「爺叔」便是亂了輩分。
都知道張林海最計較這些,但穆驍陽願意這般相讓,卻也是難得。唐競不禁嘆服,早聽聞此人行事圓熟,果然連這些細枝末節也不會出錯。除此之外,還有另種傳說,這位穆先生眼光毒辣,無論你是什麼人,只消給他看上一眼,就知道你求的是什麼,又值不值這個價錢。而穆先生又是寬容的,不管你值不值,總歸會給點什麼,只當多個朋友。對此,唐競總是好奇,不曉得在穆驍陽眼中,他求的是什麼,又值得別人付出多少代價。
錦楓里的張帥自是姍姍來遲的,外面汽車喇叭一響,一眾人等又趕出去接。
穆驍陽見著張林海,帶笑寒暄:「聽說周小姐已經回來了?大公子什麼時候學成歸國請我們吃喜酒啊?」
「明年吧。」張林海只答了這一句,顯然不想再提。
穆驍陽多伶俐,笑說:「那我這裡一份大禮要先準備好。」這回事便就此揭過了。
待到坐下吃酒,檯面上談的都是生意,只是從前的煙館妓院,如今已經換做銀行、紗廠、船舶公司,連同這兩個街頭混上來的青幫門徒也儼然化身成為金融家與實業家的模樣。
穆驍陽為人謙遜,並不自誇什麼。張林海卻是有些吹噓的意思,處處要壓過對方的一頭。
那些產業大多由唐競經手,他這人記性好,聽張帥號稱手中三十萬枚紗錠,便知道是已經把周家的寶益紗廠計算在內了。不過也對,只要周子兮好生生活過這十個月,待到完婚之後,周氏紗廠的紗錠便是他張帥的紗錠了。兩相加起來,確是三十萬,只會多,不會少。
酒過三巡,又有聽差進來,湊在唐競耳邊說外邊有電話找他。
唐競告辭出去,一時微蹙了眉頭,心想莫非又是那個周子兮,自己這是犯了何方太歲,攤上這麼樁差事,竟像是新添了個孩子。
等走到廳外,才知找他的不是電話,而是錦玲。
唐競有些意外,不知這雪芳的紅牌找自己何事。他們兩人之間的交集不過就是那朱斯年三不五時的調侃,說此地的女人,唯錦玲可入唐競的眼。
錦玲卻也不語,將唐競讓進一間廂房,方才開口:「昨天晚上我那裡有客,等借口出來,你已經走了。」
「有事找我?」唐競愈加疑惑,他只知道錦玲姓蘇,湖州人,不過十八九歲模樣,不似堂子里別的女人喜歡踩西洋高跟,總穿一雙平底繡花鞋,纖纖弱質,很受文人追捧。
「是有一件事求唐律師。」錦玲開口,倒是有些為難的樣子。
「你說吧。」不過幾句話,唐競已是催促的意思。
錦玲見他不耐煩,只得竹筒倒豆:「這個禮拜天,可不可以點我出堂差?」
唐競聽得笑出來,平素有人點名要她,她還得拿喬三分,今天怎麼落到開口攬生意的地步?
錦玲看他笑,連忙辯解:「不必給我銀錢,堂子里的份例我也自己想辦法,只要打電話過來點我名字出堂差即可。」
「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是要逃出去?」唐競看著她,眼神玩味,不知這女人是真傻還是假傻。這會樂里其實都是錦楓里的產業,說穿了也就是雪芳的房東與庇護,而他與錦楓里的關係,她應該是知道的。
「不是不是。」錦玲也笑,倒好像逃跑是天大的笑話,分毫不似作假。
「那是要做什麼?」唐競不禁好奇。
「我……」錦玲囁嚅,「想去試個戲。」
「試戲?」這事由唐競倒是完全不曾料到,看眼前這女人一副溫柔眉眼,淡淡妝,天然樣,不知能做什麼戲。
錦玲面子上有些赭色,這樣子在堂子里亦是少有:「我在報上看見明星公司聘演員,想去試一試。」
唐競更加意外,又有些不解:「你總有個相好的吧,為什麼找我?」
錦玲倒也坦率,垂目笑答:「就是因為唐律師看不上我們這樣的人。」
唐競恍然,若是找了相好的,便是要行那回事的,找他卻是不用,只需自己交了份例即可。
「行了,你去吧。」 他對錦玲道。
「那禮拜天?」錦玲抬頭望著他,眼神中有疑惑亦有期待。
「等我電話。」唐競回答,不為別的,只是突然有些感觸,原來在這溝渠之中也有人將他當作明月的。
席散之後,穆驍陽還是講規矩,要送張林海先走。
「你自己快走吧,」張林海卻是轟他,半真半假地笑罵,「多少年兄弟,別跟我來這一套。我今夜就宿在這裡了,哪裡像你,家裡姨太太多得擺不平。」
穆驍陽只好笑,拱手告辭。
待得穆先生離開,張帥卻也是要走,畢竟年紀擺在這裡,他已很少在外留宿。
喬士京於是出去叫司機,張林海與唐競二人走到院中,忽然道:「他在幫中排行差我一輩,如今處處與我相爭,也不想想當初還不是我救了他一命。」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穆驍陽,唐競不便插話,只是聽著。
張林海又搖頭輕嘆:「說到底還是小輩不中用啊。」
唐競只是笑了笑,知道這話他還是接不上。
張帥膝下一兒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