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車開到周公館,早已是日上三竿,周子兮果然還在樓上不曾下來。唐競也沒打算傻等,徑直上得樓去。

閨房的門開著,遠遠便可看見陽光從落地窗照進來,風吹起紗簾,好似船帆一般。不知為什麼,僅僅一夜,這房間也變得像周子兮,白的極白,黑的極黑,又給人一種近乎於透明的印象。

同樣是在意料之中,行李還沒收拾好。周子兮才剛起來,正坐在窗邊由娘姨幫忙梳頭。她聽見腳步聲便知道是唐競,府上沒有別人穿皮鞋,也沒有人能像他這樣長驅直入。

「是什麼學校?」她問,頭也不回。

「一間長老會辦的教會學堂,名字叫聖安穆。」唐競回答,就站在門口看著她。

「我不想去,」 周子兮討價還價,「可不可以換成弘道女中?」

何世航反覆告訴她的校名,她自然不會忘記。

「聖安穆更好。」唐競一句話結束討論。此類名門女眷念的中學究竟好不好,其實他也不太懂。當初之所以選了這一所,只是因為看著門禁森嚴,女舍監面孔鐵板,活像牢頭。

所幸那邊廂周子兮也不再爭辯,梳好了辮子,就起身去看女傭裝衣裳。

唐競見她雙眼些微浮腫,顯然是昨夜沒有睡好,甚至哭過一場,再開口語氣也是軟了些:「入校都是著制服,只需帶睡衣和替換內衣即可。其餘什物也不必太多,宿舍只一張寫字檯與一個床位,東西多了也沒有地方放。到時候缺了什麼,再打電話回來。」

「你給我送?」周子兮反問,帶著些譏誚。

唐競看她一眼,答:「自會叫府上的人送過去。」

那邊卻還沒完:「那你今天還來做什麼?叫府上人送我去不就得了?」

「我是你的監護人,入學手續要我簽字。」唐競實話實說。

周子兮又問:「是不是你送我進去,也只能你接我出來?」

唐競點頭。

「呵,」她感嘆,「聽著好似瘋人院一樣。」

唐競無意再跟她鬥嘴,轉身出門下樓,只拋下一句:「一刻鐘,我在樓下等。」

周子兮追出去,趴在樓梯欄杆上又朝他喊:「可我還是想去弘道,可不可以?」

唐競未曾回頭,根本不理。

周子兮倒也不覺氣餒,回房繼續整理,臉上仍舊帶著一絲兒笑意,是山人自有妙計。

又盤桓許久,終於等到小姐下樓,連同一隻大皮箱一起。唐競原本覺得她行裝儉薄,此時才知道如她這般的千金,要再輕減也是沒可能了。

皮箱裝進車內,他叫周子兮坐在后座,駕車出發往聖安穆去。一路上,他只是開著車,並不與她講話。出了公館大門,往前開一點,再轉過一個彎,便看見一家西點房,掛著英文招牌「麥德琳」。唐競著意朝那裡看了一眼,再轉頭回來恰好在後視鏡中遇上周子兮的目光。她看著他,似是警覺,等著他發問,但他什麼都沒說。

最後反倒是她耐不住,問了一句:「到了沒有?」

唐競搖頭,還是不出聲。

此時汽車從周公館開出來不過數百米,周子兮自知失言,只得愈加湊過去,一隻手搭在駕駛座椅背上,下巴擱上去。這姿勢叫唐競覺得甚是怪異,好似枕在他肩上一樣,偏又聞到那股熟悉的香氣襲來,似有若無。

周子兮卻彷彿渾然不覺,伸手摸了摸他西裝的駁領,道:「此地也有這般手藝的裁縫?」

「我在這裡做這些不上檯面的事,總要有個好理由,你說對不對?」 唐競冷笑,話一出口又覺得意外,她昨夜所言,自己竟還耿耿於懷。

周子兮聞言卻捧場地笑出來:「你這人,倒也不是那麼無趣。」

唐競心道,你還是當我是無趣的好。

周子兮見他不響,又尋話題,她已經知道他喜歡聊什麼:「昨夜你說兩個人沿著黃浦江打架,律師要翻遍天下法典,是真的嗎?」

「你倒還都記得……」唐競輕笑。這話不過隨口一講,他與鮑德溫幾乎只做涉外商事案子,打架這種事還真沒管過。原因無他,只是因為商事案子的報酬更好。

「我博聞強記,聽過什麼都記得。」周子兮卻是一點都不謙虛,還是趴在椅子背上看著他,巴巴等他說下去。

「比如,一個法國人在此地控告一個阿根廷人,這案子便是在被告居住地的會審公廨審理,相關國家領事參與裁判,律師可以援引《拿破崙法典》與《西班牙民法典》。」唐競假設,試圖糊弄過去。

不想聽者卻十分認真:「如果兩部法典的條例有差,以那個為準?」

「兩者都是大陸法系,可用《羅馬法》解釋。」唐競只得繼續,當然這只是理論上的說法,實踐中還是看誰胳膊粗。

「那如果是英國人,美國人,或者中國人呢?」周子兮卻還沒完。

唐競嘆口氣,索性說了個原原本本:「所有行政訴願都交給領事公堂裁判。至於民刑案件,如果被告是華人或無約國人,就在會審公廨審理。若被告為有約國人,則在各國自己的領事法庭。在所有有約國中,英美又另設了職業法院。英國人的案子如果在領事法庭不能審結,可上訴到英皇在華高等法院,終審於樞密院。美國人的案子則是去美國駐華法院,若要再上訴便是舊金山第九巡迴法院,終審於美國最高法院。」

這番話聽下來,旁人大約已經煩了,周子兮卻覺得稀奇:「此地的案子,上訴至舊金山?」

「是,這裡算是域外聯邦法庭,依照的是美國聯邦法,還有阿拉斯加及哥倫比亞特區法典。」唐競解釋。

「跟阿拉斯加、哥倫比亞又有什麼關係?」周子兮還要問下去。

「是沒有什麼關係。」唐競一句話結束,不想再深入。他發現自己好像又著了這丫頭的道,隱隱有些賣弄的味道。實際上,從來沒有一件案子真的上訴到大洋彼岸的最高法院。此處天高皇帝遠,無論領事還是法官都樂得隻手遮天。

「地是租的,卻可以這樣……」周子兮在後面感嘆。

唐競只是點點頭,沒再開口。許多人都會這樣想,包括他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恐怕不會有第二個類似的地方,別的時代也沒有,更未推演至其他國家。身為律師,在這裡遇上的案子,換到別的地方可能一輩子都碰不上,適用法典與詭辯空間之廣闊,也非別處可比。

忽然間,他又覺得這是在給自己找理由,用來回答她昨夜提的那個問題——你為什麼要在此地做這種不上檯面的事情?

他意外,自己對她這一問竟是如此介意,但再轉念卻又覺得好笑。他需要找理由嗎?錢,便是最好的理由。昔之發財者做官,今之發財者做律師,這句話上海灘人人都懂。

不多時,車子開到聖安穆女中,門房開了鑄鐵大門帶他們進去。

校內的學童皆是女生,教師也大都是女人。唐競又非尋常家長模樣,走在其間總要被人多看幾眼,感覺十分違和。周子兮大約猜到他所想,只是暗笑,默默跟在一旁,聽從校監指示,寫名字,答問題,領取書本校服,看著倒是一副恭順的模樣。

辦完入學手續,安頓好宿舍,已經過了中午。唐競不想誤了周子兮午餐,告訴她舍監處有他的電話號碼,便是要走了。

「不是要緊事就不要打。」他臨走補充一句,半真半假,總以為她會回嘴,結果卻什麼都沒聽到。

周子兮只是冷冷笑著,站在樓前一棵玉蘭樹下,眼看著他坐進車內,漸漸駛遠。直到黑色奧斯丁消失在那道鑄鐵大門後面,她臉上的那點笑方才淡下去,淡到再也尋不到。

這場景實在熟悉,曾幾何時,她也是這樣站在校門口,眼看著一輛汽車遠去,只是駕車的那個人不一樣。

若是天上有一雙眼睛,便會看到此時車裡的唐競已經發現自己隨手放在副駕駛位子上的那張報紙不見了蹤影。

他輕罵了一聲,並未多想,看到路邊有報攤,又靠過去重買了一份《大陸報》與一份《申報》細讀。

至少在那一刻,他只當這差事業已告一段落。十個月很快就會過去,他與周子兮不會有機會,也無有必要再見。

而在聖安穆女中內,周子兮已被舍監帶到一間大卧室里。室內相對的兩面牆,一邊擺著四桌四椅,另一邊是兩張上下鋪的鐵床。靠近門口的下鋪空著,看起來就是她的了。

比在美國的時候還要壞,她暗暗想,那個時候也不過兩個人一間屋子。

周子兮最不喜歡人,一個都不喜歡。當然,別人也不喜歡她,實屬兩看相厭,一點都不冤枉。

但舍監才不會管她怎麼想,告知箱子放在哪裡,幾點鐘熄燈,幾點鐘起床,便轉身離開,留下她獨自整理。

房門關上,室內一瞬寂靜,她又想起昨夜的情景,藏身在升降機內,眼前一片黑暗,起初還能聽見外面嘈雜的人聲,而後突然靜下來,周遭只有自己的呼吸的聲音,以及隔板外男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那時她已經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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