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唐競第一次見到周子兮是在遠洋輪船碼頭。

那時,他二十六歲,耶魯大學法政科畢業,領了中華民國司法部頒的律師證,剛剛滿一年。而她十七歲零兩個月,坐船從美國回來,是為兄長周子勛奔喪。

唐競記得那日天氣很熱,尚不過九點,陽光已是白熾,把他那輛黑色奧斯丁汽車的頂篷曬得滾燙。他坐在車內,亞麻西裝早就穿不住,鬆了襯衣領扣,隔窗看著汽輪緩緩靠岸,皮膚黝黑的南洋水手在船側的太平劃之間靈活穿梭,一點一點將舷梯放下來。

甲板上站滿了等待下船的旅客,周子兮亦在其中,身旁陪著她的一對男女,女人只是娘姨打扮,男人卻是唐競認識的,紐約安良總堂的門徒,名叫謝力。唐競當年出洋留學時,他們就曾經見過幾面。那時的他尚不到二十歲,叫謝力帶出去喝酒打架,荒唐事做盡。

便是依著這一點線索,唐競看到了周子兮,她身穿一件白色斜襟布裙,頭上戴平頂草帽,黑髮鬆鬆辮了辮子,垂在一側肩上。面目隱匿在帽檐的陰影中,辨不分明。他只知她身上白的極白,黑的極黑,卻給人一種近乎於透明的印象,彷彿一眨眼就會消失不見似的,叫他一雙眼睛牢牢鎖住不放。

唐競於是推門下車,朝頭等艙房的旅客出口走去。

「唐律師!」謝力也看到他,舉手招呼了一聲,仍舊是濃重的粵語口音,稱呼卻是變了。幾年前,謝力還輕蔑地叫他孱仔花靚倞。這大約就是某文人口中所說的,知識的力量。

想到這些,唐競自嘲一笑,卻見謝力身後周子兮的目光也正落在他身上。一路沿著舷梯走來,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彷彿謫仙審視腳下的塵土。以至於到兩人終於面對面的時候,唐競方才想起,她不過就只是一個小姑娘,本該是他低頭看著她的。

「你就是我的監護人?」她問他,眼中漾著一絲笑。

唐競點頭,心中卻是莫名不悅,這不是他意料之中的情景。汽輪在吳淞口外等候泊位,遲了一天方才進港,他其實已等了她兩日。在這兩日中,他一直以為會見到一個笨笨女學生,額上生著粉刺,站在他面前便會腳尖扣在一起,怯怯低下頭,不敢看他一眼。其餘細節不必贅述,總之絕不會是現在這樣。

「周小姐……」有人隔著人群喚周子兮。

周子兮不曾回頭,也知道那是在船上結識的何世航。在海上漂著的兩個月,她已談了一場紙上戀愛,對象便是這個何世航。

「我跟朋友說幾句話,可以嗎?」她問唐競,言辭恭敬,語氣中卻是帶著戲謔的,彷彿只是為了照顧他的面子才問這一句。但他若要立威,發狠不許,她也無所謂。

「去吧。」唐競又點頭,倒想看看她還會怎樣。

何世航只當唐競是周家僱員,禮貌一笑,過來將周子兮帶到一旁,急急對她道:「你一定記著,是弘道女中。」

這話周子兮已聽了許多次,兩人在船上通信,她一開始就老實告訴他,自己已有婚約,只是未婚夫素未謀面。何世航聽聞,便鼓勵她自由戀愛,爭取繼續受教育的機會,比如去念這個弘道女中。她謝了他,心裡卻很清楚,並非是這學校有多麼好,只不過就是因為他妹妹在裡面讀書,到時候可以替他傳信。

那時她就不置可否,此時也是一樣,微一低頭,像是答應了,又好像只是因為羞怯,不等對方分辨出究竟是哪一種,便已轉身走回唐競那邊去了。

何世航為人有幾分清高,不曾向她說起過自己的家世,但看他的起居排場,住著船上最好的艙位,早晚賄賂西仆替他們送信,想來也不會太差。至於對她有沒有用處?尚且不知。人都說世家子最無用,但叫愛情沖昏了頭的那一種,也許會有些不一樣。

周子兮邊走邊想,目光卻是落在唐競身上。與那何世航相比,眼前這男人她倒是猜不通透。見到他之前,她一直以為自己的監護人會是一個姦猾的老頭兒,謝了頂,鼻樑上架一副圓眼鏡。然而,此刻眼前的人卻是高大地站著,雙臂健碩,有如打手,又惜字如金,沉默得不像一個吃開口飯的人。

他會拿她怎麼樣?心中有沒有一絲憐憫?她全都猜不到。

不過,這也在意料之中,幫派老頭子手下的訟棍,若真能叫她一個小姑娘一眼看穿,一定早就死了幾回,哪還會有命站在她面前呢?

與此同時,唐競也正看著她,莫名就想起自己留學的時候,總以結交外國女朋友為榮,覺得她們無論容貌還是風情,都更勝華裔女子一籌。直至此刻,他見到周子兮,將身旁一個個裝扮時髦的美國女人襯得好似粗劣奔放的賽璐珞玩偶,臉上脂粉欲融,腋下洇出汗漬。而她卻是官窯細燒的瓷器,烈日之下,微涼依舊。

謝力做挑夫,搬下幾件行李。唐競也曾坐過跨海的郵輪,見識過頭等艙那些小姐太太們的排場。相形之下,周子兮的家當實在算不得驚人,總共不過幾隻皮箱與帽匣,也許是因為年紀小,也許是兄長虧待,都不一定。

裝了行李,四人離開碼頭,還是由唐競駕車去往周公館。那是租界西區哥倫比亞路上的一座三層別墅,房子蓋得十分周正,花園也頗有規模,打從外面路上看進去,只見草坪,樹林,以及傭人住的偏屋,正宅是怎麼都看不見的。

奧斯丁轎車沿著灰白色細石車道一路開進去,繞過噴水池,在大門口停下。一行人下得車來,箱籠瑣碎留著由傭人們收拾,唐競只先帶了周子兮去祭拜周子勛。

靈堂設在偏廳,靠牆擺了一張紅木條案,上面有靈位香燭,與周遭的歐式裝飾格格不入,乍一看竟像是錯亂了的時空。其實,眼下這樣已是折中之舉。周氏本是大戶人家,鄉下老宅里尚有偌大一個宗族,要是按里的規矩,一口楠木棺材需得在家中停靈三年才得入土。但這是在上海,此地又是租界,這一年夏季酷熱,屍身根本存不住,不等唯一的血親迴轉,就早已回鄉落葬了。此時,只餘一副遺像掛在靈位後面的牆上。

唐競擔任周家的法律顧問已將近一年,記憶中的周子勛總是形容憔悴,就算是不清楚底細的人一看也知道是癮君子,如今遺像上的那張面孔反倒叫人覺得陌生的很。這照片是周氏族裡人選的,大約攝於五六年之前,彼時的周子勛倒是儀錶堂堂,極其年輕的一張臉,那副眉眼與周子兮有幾分相像,但給人的印象卻又大不相同。

唐競是知道真相的人,周子勛可說是自己尋死,而面前這個小姑娘卻不像是那樣的蠢人,僅憑著她臉上那副無所謂的表情,便知她若與兄長易地而處,反倒會好好地活下去。

也不曉得是從何而來的念頭,他看著周子兮的背影就莫名這樣想,或許是因為她沒有哭,連裝裝樣子的抽泣都懶得作,只是雙手交握,垂目在靈位前面站了片刻。

「節哀。」他對她道,也只是依著慣例隨口一說罷了。

果然,她聽到聲音回頭,臉上竟有淡淡一絲笑,瞧著他反問:「何來的哀?父親過世的時候,我只有十歲,就被他送到寄宿學校去了。這七八年也沒見上一次,與他不過就是陌生人罷了。」說完便轉身走出去,沿螺旋形樓梯扶搖直上,一路吩咐傭人備水,開箱,伺候她梳洗。

唐競看著她,不禁心道,年紀不大,派頭倒是不小。

見周子兮不在眼前,謝力便活泛起來,他在船上已憋悶了月余,如今上了岸,押運的「貨物」到港脫手,早就心猿意馬,要唐競做東好好招待他。

「先做正事。」唐競只撂下這麼句話,如在自家一般進了書房,給錦楓里掛去電話。

接聽的是秘書喬士京。不過數月之前,這錦楓里的主事人張林海剛剛受了國民政府少將參議的虛銜,身家還是那副身家,生意還是那些生意,人還是青幫「通」字輩的人,但門面與排場卻早已經跟從前不同,就連這位秘書也是從官家挖牆腳聘了來,做事有條有理,遠非原來那些只比打手多認識幾個字的師爺可比。

「唐律師。」 喬士京招呼,知道唐競頗受器重,一向十分客氣。

「周小姐已經接到,現在周公館裡,」唐競告知,「煩請喬先生問一聲張帥的意思,是不是要見一見?」

喬士京擱下聽筒去請示,又等了片刻,電話那頭傳來人聲。這一次,是張林海本人,低低對唐競道:「不用帶過來了,你辦事我放心,安良堂司徒先生的人要招待好。」

唐競應下,也猜到那言下之意,只要周子兮人在,喘著氣,全須全尾地活著,就足夠了。

掛斷電話,他調派兩名幫中門生留在府上,這才帶著謝力去沐浴飲茶,午後再到他的事務所小坐。

事務所開在南京路上的哈同大樓內,是與一個姓鮑德溫的美國人合辦。股金各人一半,門口卻未曾掛唐競的名字。並非是鮑德溫欺負他,這不具名其實也是唐競自己的意思,他總想著自己替幫派做事,還是無聲無息的好。

兩位合伙人最初相識,是在錦楓里治下的福兮賭場里。從美國初到上海的鮑律師愛玩德州撲克,一夜之間便在牌桌上輸掉五千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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