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雨季

再一次起床之後,隨清打電話讓餐廳送了點早餐過來。也不用特別關照,魏大雷就懂了她的意思。一起來的同事都住在這一層樓上,清營造的那兩個更是熟面孔,他這個時候出去不方便。

魏大雷沒說什麼,一切聽憑安排。隨清卻覺得眼前的情形似曾相識,彷彿就是當年的她和曾晨。那時,她對這種安排也從來沒有任何異議,卻不知道魏大雷對此作何感想。但她沒有問,光看也看不出什麼來。這人好像只是餓了,一邊吃著服務員送進來的粥和包子,一邊開了她的電腦看投標方案,嘴朝著碗,眼睛沖著屏幕,一手筷子,一手滑鼠,兩不耽誤。

效果圖還在外包的vendor那裡尚未完成,但他對她做的東西再熟悉不過了,單看文本和草圖也已經知道不一樣,口中道:「這跟你上次給我看的完全不同了啊。」

「嗯,」隨清只是點點頭,答了兩個字,「改了。」

「但你已經做了那麼多……」他停下筷子,看著她。

隨清埋頭喝粥,沒有回應。是,她做了很多,整整三周的實地調研和測繪,記錄了每一塊瓦片牆,卷廊和青石路的位置。但她對原本的設計並不滿意,全盤推翻重新來過,不算太奇怪。新方案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她的手筆,也的確不是。這是曾晨十年前的概念設計,時間旅人。

她已經拿到了曾穎的授權。這個方案,她是為曾晨做的。

她不知道魏大雷對十年前那一屆威尼斯雙年展會有多少了解,但當時的他不過十二三歲,想來不會太多。

正這樣想著,對面果然也已經換了話題,只是問她:「你哪天回去?」

「後天。」她如實回答。

「哪個航班?」他又問。

「你問這個幹嗎?」她停下來,看著他。

「我跟你訂一樣的啊,雨季,已經發停工通知了。」他理由充分。

隨清沒說話,往窗外看了一眼,有雲,但陽光正好。

「一連下好幾天雨了,也就你來了才放的晴。」他解釋,笑得挺好看。

這一刻,她又覺得他還是跟從前一樣的。這個從前,是他對她說「老闆我跟你走」的時候,還有他不聽她的話跑去換了中國駕照的時候。

去工地的車已經等在樓下,走廊上有人敲門,她沒時間與他爭論,跟著其他人走了。

在賓館門口上了車,車子往前開了一段,她才在後視鏡中看見他走出來。也是怪了,天真的有些陰下來,起了風。路過寺院的時候,只見經幡獵獵。

副駕駛位子上坐著G市建工公司來接待他們的人,這時候也開口說:「這裡七月份一般都是雨季,雷擊,暴雨,泥石流,都有可能,每年都有遊客被困在上面的事情,越野車上去都下不來。還好你們來的這幾天天氣還行,看預報接下去一周都是強降雨,山上所有的涉外作業都得停下來了。」

隨清聽著,想起方才在房間里說的那番話,又覺得只是自己想多了。

車子進了景區,一路開到山下,一行人再往上爬到觀景台處。施工已進入中期,基地的主體結構已經大致成型,內里尚無任何結構,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生來就有的岩洞。中繼站也有一半已經完工,並且根據天氣預報遷移到了安全的高地上。除此之外,一如所有接受領導蒞臨檢查的套路,工地的路面沖刷得特別乾淨,門口還出了幾幅黑板報,值班工長顯然洗過澡換了衣服,一路跟著來介紹項目進度。

看見這個人,隨清才意識到有件事她事先毫無準備。這值班工長就是她上次來找魏大雷的時候遇到過的那一個。

果然,人家也沒忘記她,說完了正事又過來問:「隨工上次要找的那個人找著了嗎?」

隨清連忙答了一聲,找著了,以為這事就這樣過去了。

卻不想那工長還有後話:「您那次來得好,我後來也覺得木工組需要加強管理,就讓他們組長把下面人的名字和證件號碼也都列在考勤表上了。這才知道您要找的那個人原來還是個G大的學生。」

隨清起初在想,幸好他沒提人名,聽到後面才是一怔,G大的學生?她猜大概是這工長搞錯了,但又隱隱覺得不對。

那天下午,天果然開始下雨,一行人下了山,又回到小鎮上已經是傍晚了。

隨清有一個縱聯安排好的採訪,回到賓館房間,一通視頻電話就如約打到她這裡。本來只是關於G南這個項目,但繞到最後卻又提到曾晨。記者拋出一個提綱上根本沒有的問題:已故建築師曾晨對您現在的設計風格有何影響?

隨清像是早有預感,這也許會是她窮盡此生都繞不過去的問題,又或者只有當她做得足夠好,才可能與現在有一點不一樣。

她想了想,回答:「他曾是我的愛人,也是恩師,但我們的設計風格還是會有不同。」

「曾晨作為著名建築師,他設計風格業內都很清楚,那請問您的風格又是什麼?」記者又再發問。

隨清又答:「無年代感,不改變地貌,就地取材,主動節能,以及更加先進的災難控制能力。」

記者並不意外這樣答覆,又問:「就像G南登山基地?」

「對。」隨清點頭,莫名覺得正鑽進一個圈套里,心中卻無有多少恐懼。

果然,記者放了大招:「這個月正好是那個地區上一次特大泥石流災害的十年祭,天氣預報提示最近又會出現連續的強降雨天氣,您對您作品的抗災能力真的這麼有信心?」

「是,」隨清肯定,繼而簡單解釋,「登山基地掩蔽在山體結構之下,幾乎不會受到泥石流和落石衝擊的影響,中繼站可以按照天氣狀況遷移,而且……」

記者正等著她說下去,房間門開了,魏大雷走進來。她看了他一眼,他便靜靜站在那裡。

「而且,我不介意去那裡親身體驗。」她微笑著結束。

大約這回答實在出於意料之外,視頻中斷之前,隨清分明看到那記者臉上錯愕的表情。

晚上,隨清跟同事一起吃飯,她叫魏大雷回去民宿等著,散了席才得空打電話給他。

這一次,她跟他一樣的策略,電話接通的時候已經等在永娟家門口。

但他還是比她機靈,電話接起來就聽到她在街上說話的聲音。二樓一扇窗開了,他探頭出來看見她,無聲笑了,一揚下巴示意她進來。她沒介意這個動作的輕慢,只是收了傘,走進客堂,一路接受老闆娘的眼神檢閱。

上樓進了房間,她便開口道:「我今天去工地了。」

「嗯。」他應了一聲,看著她等著後話。

「工長說,你是G大的學生?」她不繞圈子。

他倒是笑了,走到窗邊,從地上一隻書包里掏出一個塑膠卡套,拍在茶几上。果然就是一張學生證,上面有G大的校徽。

「什麼時候的事?」隨清盡量心平氣和。

「去年十二月。」他答,倒也老老實實。

「那怎麼不去上課啊?」她揶揄,總算知道了他怎麼搞定的簽證。

「就是個漢語進修班,教的東西我都會,考試都已經過了。」他還挺自豪的樣子。

隨清看著他,很想問,然後呢?G大也有建築系,估計也招留學生。半年的語言培訓之後,他會做什麼,答案呼之欲出。這不都是你想要的么?她彷彿已經聽見他在這麼說。

問,還是不問?她一時猶豫。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她又一次提醒自己。

最後,卻是他先開口道:「你說親身體驗,什麼時候去?我跟著你。」

她蹙眉,本來是要拒絕的,甚至覺得這話瘋得可以,但這明明就是她自己的主意。要說瘋,瘋的也是她。

他只是說,我跟著你,僅此而已。

到達時,隨清已是一身泥濘,精疲力盡,她看著眼前的中繼站問道:「這個,是你造的?」

大雷上前,伸手一抹門楣上的編號,點頭回答:「沒錯。」

「那就這裡了。」她於是推門走進去,扔下背包倒坐在地上。

正如天氣預報所說,一夜大雨,整個小鎮像在水裡泡著。第二天一早,趁著短暫的晴好,他們出發進山。

上到觀景台時,隨清又一次走到基地的洞口處,望著腳下數百米的深谷,直到身後有人走近,握住她的手。

那一刻,她突然想,如果那一夜在Q中心那道飛檐上,沒有這隻手拉住她,事情又會是怎樣?

如果?並沒有什麼如果。

她不再繼續深究,只與他在洞口的邊沿坐下,全然無視那駭人的高度,分享一餐蘋果與壓縮餅乾。

雨來得突然,似乎不是從天上降下,而是由草甸之間升騰起的水幕。這幕漸漸濃厚,頭頂壓境的烏雲是一千種不同的灰度,天地失色,模糊了透視感,如同潑墨山水一般。石浪為他們遮蔽了大雨,偶一陣風吹來,才有水霧撲面。

等雨小了一些,兩人又再出發。按照戶外顧問的建議,避開峽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