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Attachment

在開始第一節心理諮詢之前,隨清把曾穎簽過字的授權書送到了梁之瀛那裡,拿回了一個小小的USB存儲器。

那天夜裡,她打開其中的文件夾,看著裡面一個個標註了咨客編號與日期的文檔。起初是以星期為間隔,後來變成一個月一次。那些年,月,日,對她來說也是熟悉的,她仍舊記得當時發生的每一件事,只是不確定在另一個人眼中那些事又代表著什麼。

她忽然有些瑟縮,卻還是對自己說,這才是你原本的計畫,也是你現在最應該做的事。

點擊之後,文檔中的文字出現在電腦屏幕上。

梁之瀛用的是IPSN(The Individual Psychotherapy Session Note 個體心理諮詢過程記錄)模式,寫得很細緻,既有主觀的總結分析,也有很多客觀的記錄。咨訪互動部分甚至記下了一些對話。

隨清看著那些句子,就像可以聽到那熟悉的嗓音。那場車禍之後,曾經有段時間,她無論走到哪裡都能聽到這個聲音,有時是在電話中,有時是其他人的交談,有時甚至只是一則毫不相干的廣告。但這一次,真的是他。

「……繼續正常生活,不要有太大的改變。」是梁博士在說話。

「什麼改變算太大呢?」他輕輕笑了。

「搬家,換工作,戀愛,諸如此類。」梁博士回答。

他又笑,反問:「那我都佔全了,怎麼辦?」

「你感覺有什麼不好嗎?」

「正好相反,我覺得很好,太好了。」

「那有什麼問題呢?」

「我害怕。」

「怕什麼?」

「我怕,這只是癥狀。」

……

她看過這一個文檔標註的日期,那是在他們認識之後不久。

最初,他們兩人只是互通了幾封郵件,但每一封信都寫得很長,提到的事也越來越多,越來越不著邊際。

後來,他們開始在網上聊天。他對她說正在考慮留下來,在A市開自己的事務所。她記得當時那一陣直抵內心的衝動,你應該這麼做,她對他說。

又過了幾天,他就帶她去看了那家舊印刷廠。那可以算是他們第一次真正的見面,但當她看到他的時候,卻覺得認識他很久很久了,就好像她看著那座黑洞洞的舊廠房,已經能夠預想到這個地方後來的樣子,以及他會在這裡做出多少不平凡的設計。

但是當時的她不好意思表現得太主動,更不敢把這些話說出來,無論是對他的感覺,還是對那座舊工廠。她只是一個四年制建築專業出來的工學士,就連考一注都要比人家建築學學士多等兩年。她覺得自己根本沒資格做他的soulmate。

她只是看著他打開那道幾乎銹死的鐵門,跟在他身後,穿過荒草凄凄的小徑。她只是對他說,這裡棒極了,而後又重複了一遍,你應該這麼做。

那一刻,那種直抵內心的衝動又出現在她身體裡面。不久,就有了BLU。

日期標註到了一年之後。

……

「你沒有告訴她嗎?」梁之瀛問。

他搖頭。

「是怕她接受不了?」

他還是搖頭,許久才說:「一開始覺得不會長久,覺得沒必要讓她面對那些。就像對待工作,我只想趁著還來得及的時候多做一點,再多做一點。後來有一天,她來我家,我突然想起來藥盒還放在廚房的桌子上。那時,我想,要是她看見了問起來,就如實告訴她……」

他在那裡停了許久,最後還是梁之瀛開口問:「後來呢?」

「我把她叫到另一個房間,讓她看一個效果圖,自己去廚房把葯收拾起來了。」

「當時是怎麼想的?」

「好像什麼也沒想,過後再回憶,其實就是自私,是我自己想作為一個正常人和她在一起。」

「你應該告訴她。」

「我知道,給我一點時間。」

「否則這會變成你身上新的壓力。」

「我知道,給我一點時間。」

……

整整一周,隨清每天夜裡都會讀那些記錄,看完一段就關掉電腦,照舊夜跑,吃藥,就寢。

她不急,每天只看一點,一邊看,一邊回憶。越來越多的事被串起來,哪怕只是極其瑣碎平常的小事,卻讓她有一種「原來是這樣」的感覺。甚至看到他明明白白的隱瞞,她也發現自己一點都不怪他。他說的種種,她都可以理解。她也害怕過,怕所有的心動和慾望都只是癥狀,也糾結過要不要說出來。其實,說與不說,都只在一念之間,而結果卻會走向截然不同的兩極。

她甚至有一點原諒了自己,還有一絲諷刺之感,曾經以為沒有資格做他的soulmate,而有一天,竟然站在和他一樣的困境前面。唯一不同的是,她有他的前車之鑒,所以她的問題才能得以解決。這是她的幸運。

那個周末,精衛中心的雙相病友群組織了一場健身跑,全程都是蔡瑩一個人搞起來的,隨清也被拉去捧場。

出發是在傍晚,隨清起初一直和蔡瑩跑在一起。

蔡瑩的話還是很多,說自己準備創業了。她原本就是做市場的,手頭有一些資源,打算開個小工作室,專門幫人家做會展。只是家裡人都不同意,覺得她准又是犯病了。

隨清聽著,忽然想起曾晨的那句話來——是我想作為一個正常人和她在一起。

他說那只是自私,其實不是的。這個看似錯誤的決定,也給過她很多美好的時刻。就算當時的他坦白了病情,她一樣會為他傾倒,但對很多事的看法都會不一樣,比如他突然而起的念頭,他交談時的妙語連珠,以及他望向她的目光。她也許會覺得,那些也都只是癥狀。他只是不希望她那樣想,僅此而已。

而且,正如蔡瑩所說,那些忽然而來的衝動,說不完的話,望向彼此的目光,所有人戀愛的時候都是如此,誰又能分得清究竟是不是癥狀呢?

他說那是自私,其實不是的,她愈加肯定。

那天健身跑的線路,剛好穿過舊城的港區。隨清跑到一半,就開了小差,撇開蔡瑩,一個人在那些弄堂里走著。那些房子有些建於清末,由洋行設計造起來,出租給湧入租界躲避拳民的平民。也有一些是後來二十年代與四十年代增建的,違章搭建的部分也很多,漸漸地已經看不出任何人為規劃的意圖,更像是彭羅斯筆下不可能的建築,迷宮一般,叫人尋不出一個頭緒。

直到別人都已經跑完了全程,隨清還在那裡盪。蔡瑩以為她中途出了什麼事,打電話過來問,她才想起正題,趕到終點去合影。

一張照片剛剛撳下去,警察就來了。他們一幫人身上都穿著統一燙印的白T恤,上面的圖案是古希臘戲劇里的笑臉與哭臉面具,有統一的著裝,人數也夠得上是集會了,蔡瑩卻忘了去派出所做備案。結果就是被警察教育了一頓,活動草草收場。

蔡瑩事後反省:「集會要提前備案,這事我從前工作的時候熟得不能再熟了,現在居然連這個都不記得,還打算開什麼工作室,大概真是犯病了。」

隨清卻只是問她:「你幾年沒上班了?」

「快五年了……」蔡瑩回答,話說出口就已經明白了這一問的意思。

「也別什麼都拿犯病當理由吧。」隨清笑道,上車開走了。

往名士公寓去的一路上,她一直在想,他們中的每一個其實都有些相似的地方,相似的童年,相似的想法,相似的困境。只是事情發生別人身上的時候,自己反而可以看得更清楚。勸別人的話,其實也可以拿來勸自己。

回到家中,她身上還是快乾衣緊身褲,浸了汗水,有些難受。她開了門一路脫著進去淋浴,等到快洗完了,才隱約聽到外面門鈴在響。她關掉水龍頭,卻又沒聲音了。

她從淋浴房裡出來,擦乾身體,套了一件當睡衣穿的長T恤,一步一步走到門口去。

不管是不是錯覺,她的手擱在門把手上,終於還是按了下去。

門開了,她看到魏大雷站在外面,背靠著走廊上的牆壁,像是已經等了一陣。她費了一會兒功夫才確定眼前是真人,不是幻覺。

「你怎麼來了?」她開口,聲音聽起來不像是自己。

他看著她,走過來,答:「我有事問你。」

那一刻,隨清只覺這場景異常熟悉,自己身上就一件白T,裡面真空,光著兩條腿,連鞋都沒穿。所幸樓道里燈光昏暗,替她遮掩了一些細節。

「你到樓下辦公室里等我吧,我馬上下去。」她轉身,想拿鑰匙給他。

但他伸手拉住了她:「下面還有人在加班,我要跟你說的話,不方便在那裡講。」

「有什麼不方便的?」她反問,很自然地抽出手來,背過身在玄關的小盤子里找那把鑰匙,卻不知為什麼怎麼都找不著。

他走近一步,替她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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