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北緯30.5,東經119.9,海拔149米,一個S形的彎道,程致研駕駛的SUV在那裡與一輛正急駛下山的貨車相撞。

山路一側是岩壁,另一側是落差數十米的懸崖,貨車無法避讓,只能剎車急停。SUV直接沖向道路內側,撞進挂車和岩壁之間。貨車司機僅受了輕傷,打電話報了警。交警和120急救車很快到場,發現SUV後方看不到一點剎車痕迹,車頭嚴重變形,擋風玻璃完全破碎,兩個氣囊都已彈出,駕駛室內滿是血跡。

消防隊稍後到達,用撬棍將車門撬開,又用液壓剪和氣壓擴張器對車頭進行破拆,剪斷安全帶,將程致研從嚴重變形的駕駛室里拖出來。整個施救過程,他都十分清醒,直到被送上救護車才陷入昏迷,再醒來時,已是在德清縣的醫院裡。

沈拓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額頭抵在床沿上。他以為她睡著了,直到發覺她雙肩緊繃,她在哭。他動了一下,她幾乎立刻放開他的手,擦掉眼淚坐起來,看起來有些滑稽,眼睛紅紅的,鼻子也是紅的。

他對她笑了笑,她覺得尷尬,訕訕道:「你的手好冷。」

那隻手上插了吊針,從手指到肘部都是冷的。

眼前的情景如此熟悉,彷彿又回到十七歲,他躺在波士頓那間醫院裡,陸璽文坐在床邊看著他。回想起來,可能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對她有了多過其他人的親近。

從車禍到出院,程致研只用了個一多月。雖然恢複得並不好,但莫干山逸棧已如期動工,他沒有更多時間花在醫院和復健中心裡。住院的那幾個禮拜,病房也有護工,但有些事總是做的差強人意,到後來幾乎都是沈拓在照顧他。他們畢竟是男女有別,程致研覺得不方便,但沈拓自有一種沉默卻執拗的態度,讓他無從拒絕。

躺在床上不能動的那段日子,他時常和沈拓聊天,也不知怎的就說了許多過去的事情——十幾歲的時候在波士頓鄉下,冬天下很大的雪,有一次積雪實在太厚了,他和吳媽就穿著滑雪板出門,所有人都看著他們,那麼神氣。後來進入W酒店工作,有半年多在阿斯本,冬天湖面結厚厚的冰,山頂的雪終年不化,遠遠看去美的不真實。

沈拓就那麼聽著,許久才說一句:「我也喜歡冬天。」

「有機會可以去一次阿斯本。」他回答,建議她租那種小木屋,門口有美麗的花園,出入須得穿過一大片樹林,除了風聲水聲和小動物發出的聲音,總是一片寂靜。

他絮絮說了許多話,這輩子最細微的小事都拿出來告訴她,心裡卻沒有多少幸福的感覺。他們認識已經很久了,有些事請她都應該聽說過,應該記得,但他寧願再說一次,她靜靜的聽,臉上帶著笑。

他出院的那天,江南已經入夏,之後天氣一日日的熱起來,逸棧的工程也很快進行的如火如荼。

他有錢,吳世傑有關係,但要在山區建起這樣一個四萬平方米的建築群仍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最開始是折磨建築師,一稿又一稿的改圖紙,最終確定的設計完全忠實於明清建築的傳統。

各單體建築的開間都是單數的,進深五至九檁,穿斗式木構架,不用梁,直接以圓柱承檁,室內用傳統的木隔扇和屏風自由分隔,僅有少量精緻的雕刻裝飾,色調以栗褐灰白為主,不施彩繪。建築與建築之間由迴廊相連,和院牆一起,圍成半封閉式的院落,屋頂內側坡的雨水從四面流入天井,俗稱「四水歸堂」。

而在力求古樸明凈的同時,還要保證在其中生活起居的舒適和便利性,無線網路覆蓋整體區域,室內恆溫恆濕,數字電視、觸摸式無級調光、智能家居系統一應俱全。

工程完工之前那段日子,程致研很忙,每天坐下來吃飯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一刻鐘,做夢想的也是逸棧的事情,就連吳世傑也被拖了進來,玩的工夫都沒了,沈拓也跟著他們成天往工地上跑,孜孜不倦的折磨工程隊,監督進度,逐項驗收,調試設備,幾乎成了半個蓋房子的專家。

是年年終,莫干山逸棧終於落成,兩百人的管理和服務團隊也已招聘到位。試營業前的倒計時階段,各項籌備工作交叉進行,沈拓已能獨當一面,盯著營運部門的幾個經理一遍遍的走流程。

看她不拿自己當外人的架勢,吳世傑提醒程致研:「應該給的一分不少的給她,省得以後麻煩。」

程致研想想也對,就提出可以走正式的法律程序給她一部分乾股。但沈拓卻堅持什麼都不要,甚至不願意領工資。就這樣兩下僵持,到後來就弄得有些不愉快了。

「真不要?」吳世傑半真半假地問她,「不要就走吧,沒名沒份的留著多沒意思。」

聽到這樣的話,沈拓自然有些生氣,紅著臉坐在那裡不言不語。

程致研看不過去,只能避開吳媽,私下找沈拓又談了一次。

出於他的意料之外,她表現的很講道理,語氣淡然:「吳世傑說的有道理,我繼續留下來也沒意思。你不用覺得欠著我的,都是我自己情願的,能跟你一起做事,我很高興。」

他不禁想起過去這一年,她確實幫到他許多,特別是住院的那些日子,他並非不感動,也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他或許有一千個理由去回報她的感情,但卻無心也無力,不為別的,只因為他一生所有的感情已經在那短暫的幾個月里用完了。

他知道她離開逸站一樣要出去找工作,便誠意勸她留下來,即使不要股份,但工作合同總要簽的,薪水也要領,否則就太不給他面子了。她考慮了幾天,給他回覆,說想試試做營銷。

但凡新店開張生意總是難做的,而沈拓翩翩就挑了這個,程致研尊重她的選擇,給了她一個營銷經理的頭銜,外加報酬豐厚的offer,心裡卻並不相信她真能擔此重任。雖然逸棧和當地政府關係不錯,有一些會務和招待的進項,但他們走的畢竟不是傳統路線,最多只能托個底罷了,真的要把逸棧做大做好,僅僅守著這些肯定是不夠的,但更多的生意從哪裡去找呢?

沈拓提議從團隊客戶入手,吳世傑一開始不以為然,因為走精品路線的度假村做旅行團生意是很掉價的。但沈拓提出來的營銷途徑卻令人耳目一新,她聯繫了好幾家國內排名領先的提供人事培訓服務的公司,花錢買下公開講座前的一點暖場時間,跟著他們在長三角地區一個個城市的跑,一場場的向那些參加培訓的人宣傳逸棧,告訴他們莫干山有這麼一個地方,既有舒適雅緻的中式住所,也能提供安全、不受打擾的露營地以及團隊拓展場地。

這種看似笨拙的宣傳手法,效果卻出奇的好。那些聽眾大多任職於大中型企業,其中有許多是人事或者行政經理,手握公司團隊活動大權,家庭年收入也基本落在逸棧的目標顧客範圍之內。局面似乎一下子就打開了,逸棧接到的團隊拓展和私人度假的預定越來越多,媒體也頻頻報道,隨著那一年旅遊旺季來臨,幾乎到了一房難求的地步。

半年之後,他們順利的完成第一輪融資,又有兩家逸棧在江西婺源和江蘇滁州落成,很快又有更多家開張,漸漸輻射全國。就連陸璽文也賣掉了手上的一些股份,把錢投進逸棧。

她對程致研說:「如果早一點讓你自己出來做,能有現在這樣的成績,詹姆斯未必會把W賣掉。」

「早幾年我什麼都不懂。」程致研安慰道,讓她別再去想那些「如果」,世間的一切都是有因才有果的,若不是有那些經歷,他也不是現在的他了。

那段日子,每個人工作都很辛苦。程致研知道沈拓做起事來很拼,念著她是女孩子,總有些擔心,但她從沒對他抱怨過什麼,身體上或許是累的,精神狀態卻始終很好。

直到有一次,沈拓跟著吳世傑出差去安徽,看九華山的新項目。當天晚上,他們請當地政府的人吃飯,沈拓被人灌到酒精中毒進了醫院。程致研得到消息之後,連夜開車過去看她,她掛了大半夜的水,已經出院了,躺在酒店的床上。

她的酒量在女的裡面算是不錯的,但土地局那幫人鬧的也有點過分了,把小杯的白酒沉在500毫升的啤酒杯里混著喝。

這麼多年以來,程致研從沒這樣對吳世傑動怒,說:「你完全可以替她擋掉,怎麼容著那幫人灌她?!」

吳世傑哪受得了他用這樣的語氣跟自己講話,摔門就走了。

他留下來陪著沈拓,第一次主動握她的手,冷的像冰,許久都沒能暖過來。

那天之後,他們就在一起了,一切進行的飛快,又過了幾個月,就結婚了。

面對他突如其來的求婚,沈拓表現出一種特別的恆靜,沒有猶豫,沒有懷疑,沒有張皇失措。他問她:我們結婚好不好?她微笑,點頭,然後便開始一樁一件的張羅婚禮和他們今後的家,有條有理,一如她工作中一貫的風格。

吳世傑對他說:「你這個婚結得很匆忙。」

他裝作不懂那句話里的意思:「我跟沈拓認識快四年了,你是知道的。」

吳世傑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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