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時尚不是藝術,而是職業,滿腔熱忱的談論它,但不要狂熱,更不應帶著詩意或文學色彩。

時尚不是悲劇也不是一幅畫,是一種充滿魅力而又轉瞬即逝的創造,而不是永恆的藝術作品。

時尚應該能夠消亡,並且迅速消亡,由此商業才能繼續生存下去。

——Coco Chanel

緊接著的那個禮拜,蘇敏像是腦子壞掉了一樣,什麼事都做不下去,冠冕堂皇的說法是前一陣透支太多了,不正經起來就說是天氣太差的關係。其實她心裡很清楚,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這是上海有氣象記載以來最最多雨的初秋,氣溫落到二十度左右,一場接一場的下雨。天空難得放晴,也總是聚著大團密仄的雲層,隨著海上吹來的風變幻翻滾。她每天都外出,漫無目的的閑逛,看街上來往的行人,拍下陌生的風景。她停不下來,也不敢停,每一個寂靜獨處的時刻都會讓她想起許多不願去想的事情,難受得要命。而那些慢速快門記錄下的畫面,奇異,有趣,讓人眩目,恰恰契合了她那時的心境。

不知是幸運還是純粹的巧合,一旦放下事務性的工作,各種不同的想法卻伺機而入。有一天,她外出晚歸,剛剛到家,一場大雨瓢潑而至,她看到Spade J.給她的留言:

I am like a flag by far spaces surrounded.

I sense the winds that are coming, I must live them

while things down below are not yet moving:

the doors are still shutting gently, and in the chimneys is silence;

the windows are not yet trembling, and the dust is still heavy.

Then already I know the storms and am stirred like the sea.

And spread myself out and fall back into myself

and fling myself off and am all alone

in the great storm.

是里爾克的詩《預感》,她讀了許多遍,覺得有些神奇。她總以為Spade J離她很遠,不在一個時區,甚至不在一個半球,但這一次,他們似乎同樣經歷著夏秋交接時的季風和豪雨。當天夜裡,她做了一個關於森林和暴風雨的夢,青鳥、獨角獸和貓頭鷹在其中徜徉,天未亮就起身,畫下十餘張草圖。葉思明將她想到的那些圖案一一實現,用Photoshop里正片疊底的方式混合圖層,製作出類似潑墨繪畫的印花效果,那個系列被稱作是邊緣浪漫,Romantic Edgy。

也正是在那段時間,MDI定製了第一批商標、紙袋和禮盒,主標有兩種,黑底熱粉色的字,或是粉底黑字,IMPACT體。每件衣服或者配飾都會用綿紙仔細包好,裝進盒子里,再紮上四公分寬的灰色絲光鍛帶。不久之後,他們又開始在每件商品包裝上灑上定製的香水,所有人都覺得那是很好的客戶體驗。

照葉思明和沃利原先的想法,買幾瓶喬馬龍噴噴足以,春夏就柑橘和白蓮,冬天乳香加玫瑰,自己配香水?沒必要搞這麼大吧?是蘇敏恩威並施的把他們說服了,她說每個人衣櫥里都會有那麼幾件快銷時裝,比如Zara或者H&M,但願意花幾千塊買一件衣服的人全世界就只有那麼一些。做衣服其實並不賺錢,如果不是因為香水賣的好,香奈爾一九五四年就破產了。如今放眼歐美,凡是和時裝搭上邊的設計師都要出一款香水,但國內還少有人這麼做,所以調製香水的成本也不太高,MDI完全有可以把配方定下來,先採用贈送的方式慢慢的把認知度提上去。這些話並不是她事先想好的,等說出了口才意識到自己的想法發生了多麼大的改變。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承認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一樁生意、一門職業,而難能可貴是,她仍舊滿腔熱忱。

她在上海找到一家提供調香服務的供應商,選香型的時候,她還沒看到配方,後來才知道她選中的那一支前調是苦橙、西西里檸檬和佛手柑,中調是玫瑰、依蘭和晚香玉,尾調是椰子、檀香和杏仁。她努力回憶之前聞到的香味,似乎映射著回憶中的一部分,也不知這算不算是潛意識作祟。

中秋節之前,市服裝研究所派人來給蘇敏的外公送禮品,同時也帶來一張請柬,請他去參加一場展覽的揭幕儀式。那個儀式一個禮拜之後在外灘一座老建築里舉行,後還有西式晚宴,媽媽擔心要弄到半夜三更才能回家,不想讓他去,但外公卻堅持要去。

蘇敏總是站在外公這邊的,馬上表示支持:「我負責接送,保證十點鐘之前回來總行了吧。」

媽媽無奈只能勉強答應。

到了那天傍晚,蘇敏開了爸爸的車子送外公過去。那個地方在外灘最繁華的一段,灰褐色花崗岩建築,門口有四根希臘式的圓柱,曾經是一間洋行的舊址,現在改建成了酒店。大堂層開著許多精美的店鋪,他們經過五光十色的櫥窗和玻璃門,燈光輝映之處儘是從歐洲遠道而來的昂貴商品。

外公看到Dunhill的櫥窗上寫著「倫敦師傅駐店為您量體裁衣」,笑起來對蘇敏說:「你看,我從前做事的那家店也打著這樣的招牌。」

她也跟著笑,這故事她聽過許多遍,卻聽不膩。1943年,外公從西服工藝專門學校畢業,在霞飛路上一家英國人開的紳士商店工作。那家店的櫥窗上貼著「特邀倫敦資深師傅駐店為您量身定做」的廣告語,但事實上,店老闆早在1941年日本人佔領公共租界之前就逃回國了,1941年的冬天,福州路上看不到頭的英國人和美國人排隊等待登記,店裡唯一一個倫敦來的師傅進了龍華的集中營。那之後直到戰爭結束,內戰,再到建國,店裡所有做工精湛的衣服都出自於中國師傅之手,其中也包括蘇敏的外公,但櫥窗上的廣告卻一直沒摘下來過。租界的黃金年代早已經過去,但諷刺的是許多人都是沖著那塊英國人留下的招牌來的。

那個展覽辦在三樓,進門的地方擺著花籃和黑色指引牌,上面上面印著銀色的花體字:

流年

66 years on the bond(六十六年在外灘)

下面是還有一些稍小字體的英文,蘇敏並未仔細去讀。foyer燈光昏暗,她的注意力早被走廊兩側那些射燈照耀下的老照片吸引。她湊近了細看,外公則在一旁一一解說,——這一張是法國總會的橢圓形宴會廳,天花板看起來像是一艘巨輪的船脊,壁龕的馬賽克其實是金色;那一張上身穿改良式旗袍的年輕女人,齊耳短髮,燙卷,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間夾著薄荷紙煙,身後是一部黑色福特汽車,彈鋼琴和開汽車,那是當年上海淑女個個都要學的時髦;還有默片時代的好萊塢明星Ramon Navarro……他甚至不用看下面的說明,就很清楚那些前世今生的淵源和因果。

他們邊走邊看,一個個展牌慢慢踱過去,直到外公突然停下來,指著其中一張說:「你看,左邊數過來第二個,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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