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塵埃 第一章(3)

那段日子的所見所聞,是林薇從來沒有過的。

她總算見識過那些浮華了,各式各樣的浮華。

白天是美滿寧靜的大宅,層層疊疊的草地,豐茂的樹林,沿路栽滿茉莉和姜蘭的小徑,一切的一切都是高尚的,有益身心的,妥妥貼貼的。

夜裡又變成閃爍著銀光的ASH,冷氣冰冷,場面炙熱,音樂震耳欲聾。一場場歡宴之後,清潔工收走成百上千的空玻璃瓶,擦掉各種匪夷所思的痕迹,酒水,蛋清,以及說不清的j□j。待到黎明降臨,只剩下曖昧的氣味,依稀分辨的出的只有香水澀澀的尾調和變了味的酒精。

待到凌晨回家,看到卻又是個五十年前造的舊式里弄,經過多年的增建修補,擁擠的看不出原先的結構,推窗出去就能摸到對面人家晾著的衣服,隔著薄薄的板壁,又傳來鄰居往痰盂里小便的聲音。 林凜半夜起來打蚊子,順便問她:晚飯剩下幾隻餛飩,姐你要不要吃?

林薇暗暗自嘲,就是這樣,她也絲毫沒有精神分裂的跡象,更沒有怨自己投胎技術差,是不是可以算是堅強了呢?

或許她的神經是足夠強大了,但缺覺卻是不可迴避的事實。

那幾年,上海的夜場只能開到凌晨兩點,林薇也是那個時候下班,再加上回家路上的一小時,躺倒在床上幾乎已是黎明。上午九點鐘,又要到韋伯家點卯,真正能夠睡覺的也就是四個多鐘頭。開頭那幾天,她仗著年輕,不覺得什麼,該幹什麼幹什麼,一夜接一夜的熬下去,日子一久到底是扛不住了。

每天午飯後是她陪莎麗讀書的時間,那幾天讀的是狄更斯,簡略版的雙城記,書一攤開來,她就覺得頭痛,起先還當是狄更斯討厭,漸漸的發覺需得皺著眉、咬著嘴唇才能打起精神睜大眼睛,這才知道自己是真困了。

書翻過兩頁,莎麗吵著要上廁所,林薇如蒙大赦,放她去了。午後寧靜,林薇一個人坐在沙發上,越窩越深,才闔了闔眼就盹著了。 一直等到女傭來喊,才猛得醒過來。

「莎麗哪兒去了?」女傭問她。

她一臉茫然說不知道,同女傭一起樓上樓下角角落落得找,卻遍尋不著。林薇頓時緊張起來,讓女傭在房子里等,自己蒼白著一張臉又出去找人。韋伯家住的別墅區就像是一個迷宮,每座房子都是差不多的,植物又多,轉來轉去幾乎就是迷路了。

越是著急的時候,時間就過的越快,好像一眨眼功夫,太陽就已經西斜了。她想起來要報警,好不容易摸到路,又一路跑回去。跑到韋伯家門口,正好看到韋伯太太把車倒進車庫,開門從車上下來。

林薇知道事大,正要上前坦白。女傭許是從屋裡看見了,也張張惶惶的跑出來,指著林薇就要告狀,無奈英文不好,半天只蹦出幾個單詞:她,她,莎麗,莎麗。

韋伯太太問林薇怎麼回事,林薇正要說,卻看到莎麗邁著兩條瘦伶伶的腿悠悠閑閑的從房子後面繞過來了。

一時間,林薇和女傭,面面相覷,韋伯太太更鬧不清這唱的是哪出。

莎麗眼看著這三頭兩面的架勢卻很淡定,說:「我和林薇下午去俱樂部打保齡球了,我走的時候忘記還鞋子,她幫我去還。」

女傭還想解釋,被莎麗瞥了一眼,就不響了。林薇也被這小丫頭震住了,有點明白她的意思——我跟林薇是一起的,你自己看著辦吧。不禁心生佩服,這謊扯的有故事有細節,還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這丫頭他日必成大器。

事情總算給圓回來了。五點鐘,林薇收拾了東西準備回家。莎麗吧嗒吧嗒的跟出來,林薇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自顧自把自行車推到大路上。

「林薇。」莎麗終於還是開口把她叫住了。

「啊?」

「明天下午別看書了,出去玩,好不好?」

林薇聞言抬頭看看莎麗,莎麗也看看她,一副「你知道我什麼意思,咱倆心照不宣」的樣子,這言下之意就是要她投桃報李了。

「哦,別太遠。」她這樣回答,跨上車走了。說謊是不好,被要挾更加要命,但她少不了這份工作,也只能折腰了。

夜幕降臨,林薇又趕去Ash。

丹丹見到她,就對她說:「知道嗎?兩樓東面那間包廂在打掃了。」

「什麼包廂?」

「你上次問我那一間啊,K Y Chan。」

「不是說人死了嘛?」

「誰知道,大概借屍還魂。」丹丹說到這裡就笑,存心笑的陰惻惻的,好像人就是死在那間屋裡的。

林薇還在想下午的事情,驚魂甫定,又不知道莎麗明天會拿她怎麼樣。十點鐘一過,ASH開始忙起來,她大多圍著吧台打轉,很快就把那包廂的事情給忘了。

一直忙到凌晨兩點打烊,林薇在更衣室又遇到丹丹。

「我今天去那間包廂跳舞了。」丹丹對她講。

「怎麼樣?鬧鬼沒有?」林薇也說笑。

丹丹卻沒接這個茬,板著臉講:「一幫年紀很輕的人,吃相難看的很,裡面還有一個人,你絕對想不到。」

「誰?」

「胡凱啊。」

林薇有些意外,她做了不過兩個多禮拜,統共不認識幾個人,這個胡凱就是其中之一。此人也就是二十五六的年紀,做銷售的,具體賣什麼不得而知,常常陪著客戶和老闆過來玩,點單付賬這些跑腿的活兒自然是他做,往吧台跑得多了,他又是個跟誰都能自來熟的人,一來二去的就認識了。

胡凱話多,又喜歡打扮,行頭一身一身的翻,愛顯擺,還愛討人家的表揚,沒事就過來閑聊,說:現在物價真是貴,前天買雙鞋花了多少多少,幾件XX牌的襯衣送去乾洗又是多少多少。又怕聽他吹牛的姑娘們真的當他沒錢,轉過頭又開始講上個月拿到多大一筆單子,晚上吃飯點了一條多麼高貴稀有的魚,他見多識廣,覺得也不過如此。

丹丹中意的是不聲不響的硬漢,對胡凱這樣的自然不感冒,有空就嘲他:「胡凱,今天這身真是耀眼,我站在台上遠遠一看,還當進來一隻熒光筆。」

林薇倒覺得這人還不壞,他吹的那些牛,她就當故事聽,他若問她:「你看哥這根皮帶配的好不好?」她就說:「好,要再亮一點,全身有個highlight就更好。」

幾次下來,胡凱也覺得她這姑娘不錯,聽說她是大學生勤工儉學,更是對她另眼相看,好像有點紅塵知己,惺惺相惜的味道,有幾次閑扯被丹丹搶白了,背地裡對林薇說:他也是讀過大學的,他們這種人的品味,那些高中都沒讀過的人是不會懂的。

林薇聽過了也就笑笑,不附和也不反駁。她一直懷疑自己三觀不正,畢竟她有那樣一個母親,什麼吹牛說謊,在她看來都是小事情了。

所以,此刻聽丹丹說胡凱也在那裡,她不是不驚訝的。一時間,那間包廂,包括那個K Y Chan,統統失去了原本的神秘色彩,變的……怎麼說呢?也就是那麼回事了。

「胡凱說他們每天換地方的,明天不來ASH了。」臨走,丹丹這樣對她說。

「哦。」林薇隨口應了一聲,沒放心上,來不來跟她有什麼關係呢?看不看也就這樣了。

林薇回去睡覺,臉剛沾上枕頭就開始做夢了,先是夢到莎麗不見了,女傭告狀,韋伯太太報警,她被警察帶走,鋃鐺入獄。後來,又夢到ASH,她好像變成了丹丹,穿著那身妖孽的黑色皮衣服候場,音樂一響才發現自己是不會跳的,一個男人的聲音吩咐道:轟走轟走。她就被人從窗口推出去了,她伸手去抓那幅霓虹招牌,卻抓了一個空,那銀色的字母像是霧氣在她指間散了,她四仰八叉的掉下去,掉下去……

落地的那一瞬,她就醒了,天光大亮,又是一個與莎麗鬥智斗勇的好天氣。

到了韋伯家,莎麗很親熱的跟她說:「林薇你好。」

她笑的都僵了,不知道今天又會出什麼妖蛾子。結果那丫頭倒也沒難為她,說話算話,下午吃完飯,書是肯定不看了,林薇放她自由活動,她反過來給林薇打掩護,讓她躲在書房裡補覺。

一連幾天都差不多是這樣,韋伯家的工作搞的就象是度假一樣,就是玩,聊天,夜裡缺了覺還能補回來。

林薇漸漸的也不大拿莎麗當小孩子了,莎麗對她也隨便起來,韋伯太太已經到了孕晚期,總是一幅懶洋洋的樣子,更加懶得管莎麗,看她們倆處的不錯,便覺得萬事太平。

倒是林薇自己覺得內疚,她上一份家教是在一戶姓許的人家做的,給一個念高三的男孩子補數學和英語。她還記得那個男孩子叫許捷,學畫畫的,文化課很差。可能是因為兩人年紀相近,她前後教了差不多一年,許捷從沒叫過她老師,也不叫名字,跟她講話連頭都不大抬的水平。

但許家的家長對她印象倒是很好的,一直說,她來了之後,許捷功課進步了,也收了心。就連韋伯家這份工作,也是他們介紹的,莎麗的爸爸彷彿是許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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