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紙飛機

在上海。Caresse這樣膚色的小孩總會吸引許多人的注意,引出更多關於她身世的問題。我說的許多人包括鄰居、物業管理員、商店店員,甚至公園裡同樣帶著孩子的陌生人。大人們喜歡逗她講話,引她笑,叫她「洋娃娃」,轉身卻又在感嘆:現在沒爹的小混血真是到處都是。孩子們則是更加公開討論她的發色、眼睛的顏色,大一點的會說出「血統」這樣高深的詞,好像她是一隻半比熊半貴賓的寵物狗似的。

我以為自己會受不了這樣的場面,但實在沒有什麼事情是真的忍受不了的,沒什麼事情是過不去的。我不迴避那些問題,不少說也不多說一句。而且,儘管看起來跟別的小孩不太一樣,Caresse也有她自己的魅力,融入到他們當中去。她很快跟外公外婆混熟了,也喜歡跟小朋友玩,很願意跟人家手牽著手走路。那些小孩子也逐漸喜歡上她。剛會講話的小信很遠看到她就大聲叫她「咔咔」,六歲的諾諾調低滑板車的扶手,讓她把著扶手站在上面,推著她在花園裡轉圈。她在陽光裡面,笑的快樂無比。

幾天之後,在餐桌上,我爸剛放下碗,Caresse突然說:「阿拉飯飯吃好了。」說的很響很清楚,那是她第一次說出一句句子,用上海話,不是英語。

第二天我跟Lyle約好要通個電話的。時間約在上午十點,因為那個鐘點Caresse總是醒著的。九點半之後,我不自覺的看了好幾次時間,突然發覺自己懷著一種幾乎按耐不住的興奮的心情。可能我只是因為高興,想要把快樂的事情告訴其他人,也可能還有別的,不願意承認罷了。

電話很準時的響了,我們互相問候,我把Caresse新學會做的事情、說的話,講給他聽,然後把小孩兒叫過來,聽筒放在她耳邊,說:「Caresse叫爸爸。」

「媽——咪——。」小孩兒一邊笑一邊叫的很響亮。越洋電話兩頭,所有人都笑翻了,連帶Caresse自己。

她能說一整句話,卻一直分不清楚稱呼。對她來說,「媽咪」是對所有照顧她的大人的總稱,我是「媽咪」,Lyle也是「媽咪」,保姆還有外公外婆都不例外。

等我回到電話上,Lyle似乎有點無可奈何,問我:「你說要不要帶她去看醫生,育兒專家之類的?」

「等我回來再說。」

「告訴我回程的航班號碼,我過來接Caresse。」

「你來接Caresse吧,另外有人會來接我。」他不說來接我,我也無所謂。

「好。」他回答。

掛斷電話,我媽看了我幾眼,好幾次欲言又止,最後終於忍不住了,問我:「你們兩個現在到底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看你們好像還滿好的樣子嘛……到底是為了什麼啊?」媽接著盤問。

爸爸則開始循循善誘:「你記不記得小時候,你老是喜歡一手抓著爸爸一手抓著媽媽,一邊走一邊跳啊?你女兒要是也想這樣,你一個人是抓她左手還是右手好啊?」

我沒接茬,又是個沒辦法回答的問題。我只能叫自己相信Caresse不會因為我跟Lyle不能走在一起而錯過任何一點點可貴的童年樂趣。

一個禮拜之後,我重新收拾東西準備回去。爸媽在旁邊看著,媽媽抱著Caresse,感嘆:「剛剛熟悉了又要走了。」

而我拿起那箇舊水晶球,問他們能不能帶走,紐約可能有地方可以修。沒有人反對。

飛機在JFK機場落地是當地時間下午五點多。照之前說好的,Lyle來接Caresse,我叫了Nick來接我。如果是Hiroh那樣的環保主義者,一定會算算我們浪費了幾升汽油,多排放了多少噸溫室氣體,只為了人類和人類之間微不足道的感情問題。

走出國際到達口的時候,Nick已經到了,靠在一面半人高的玻璃扶手旁邊,手裡拿了幾頁紙在看。我隔了很遠叫了他一聲,他抬頭看見我和Caresse,就朝我們揮手。Caresse坐在行李車上也使勁兒朝他揮手,等到了他旁邊,又非要搶他手裡那疊紙。

我拉住她說:「不可以。」但根本沒用,她就是覺得那些紙是再好玩沒有的玩具。

「嘿,我們做紙飛機好不好?」Nick蹲下來對她說,從那二十幾頁釘在一起的A4紙裡面撕下一頁,把剩下的全部給她了。Caresse馬上不吵了,目不轉睛的看著他摺紙。

「撕掉要不要緊啊?」我問他。

「可以再印嘛。」他一面低頭摺紙一面回答,「我很會做的飛機的,會十幾種不同的疊法,飛的很遠的。」

飛機很快做好了,湊在嘴邊哈一口氣,擲出去,飛的平穩輕盈,滑翔了很遠才落到地上。Caresse看呆了,急的跳腳也想試一試。Nick跑過去把飛機撿回來給她。她記住了那個哈氣的動作,差點把半個飛機都塞進了嘴裡。

「機頭沾上口水就不平衡了。」Nick一本正經的跟她解釋,把著她的手教她飛,「飛到媽咪那裡去,媽咪站遠一點,來,一、二、三,起飛……」

Caresse掌握不好鬆手的時機,試了幾次才有一次成功的飛出去兩三米的距離。我忙著接他們的飛機,直到Lyle走到我旁邊,才注意到他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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