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小鎮嘉年華

一天,或是兩天過去,結婚戒指在某次洗手的時候脫下來,就再也不記得帶上去。我們偶爾在客廳或是走廊看到彼此,但不講話。直到我開口告訴Lyle,想去別的地方過剩下的夏天,他回答:「行,我沒意見。」甚至沒有看我一眼。

於是,八月的第一天,我離開曼哈頓,不能算離家出走,不過到底是走了。跟我一起走只有Caresse,和那個金牌保姆Sandy。目的地是不過一百多英里之外的東漢普頓鎮。雖然我巴不得走得更遠,向南走至少經過一條回歸線,或是往東往西跨越幾個時區。但現實是,到達東漢普頓鎮的那個傍晚,我換上運動衫和慢跑鞋,試著在一條沒什麼人的林蔭路上慢跑起來,發現自己甚至堅持不了一分鐘,就喘得快要了虛脫了。

不過新鮮的地方,海風,夜深人靜時傳來的浪濤的聲音,還是讓我覺得神清氣爽。某天早晨,一個鄰居送來一小盒自家院子里種的草莓,風雅的管它們叫「Fraises du jardin」。我把那些小而鮮嫩的果實放進研磨碗里擠出汁水,灌進奶瓶里給Caresse喝,她喝了第一口,全吐了,然後再喝,一個美的無可言語的微笑在她臉上綻開來,小嘴邊上全是水紅色的汁水和一點點細碎的果肉。我也跟著笑起來,很突然的,在那個時刻,陰霾開始散去,至少是一部分。可能是體內發瘋的荷爾蒙終於恢複平靜,可能是每周三次,每小時一百五十美元的心理諮詢真的起了作用,不過我更願意相信,儘管身和心都毀的差不多了,骨子裡我還是從前那個年輕強壯三年沒有生過病的人,我變得比較正常了。

每隔一天,我去見心理醫生,按照他的要求把每天做過的事情記下來,然後詳詳細細的談。除此之外,我還買了一輛穩定性很好的三輪嬰兒車,輪子寬的像越野自行車。我用它推著Caresse出門,每天兩次,起先是快步走,大約兩周以後,我恢複了一點體力,開始慢跑。清晨沿著房子前面的林蔭道跑,傍晚的時候,到退潮之後潮濕平坦的沙灘上去。每天的那個時間,天空依舊有一些淡淡的藍色,遠處臨海的建築卻逐漸變成黑色的剪影,與天相接處是一抹濃郁的晚霞。有時我會在某處稍歇,抱著Caresse,指給她看特別美麗的景色,或是海灘上歡樂的人群。如果是在僻靜處,我就用手機播放音樂,比如Carnival town 小鎮嘉年華。

Round ''n'' round 一圈又一圈

Carousel 旋轉木馬

Has got you under it''s spell 它的魔力是否征服了你

Moving so fast... but 那麼快……但卻

Going nowhere 哪裡都不去

Up ''n'' down 上了又下

Ferris wheel 摩天輪

Tell me how does it feel 告訴我那是什麼感覺

To be so high... 從高處……

Looking down here 看這裡

Did the clown 那個小丑

Make you smile 是否逗笑了你

He was only your fool for a while 只那麼一會兒,他是你一個人的傻瓜

Now he''s gone back home 但現在他已經回家去

And left you wandering there 只留你徘徊在那裡

Is it lonely? 孤獨嗎

Lonely Lonely Lonely

周末,Lyle駕車來此地,每周都來,帶來美麗的童裝和玩具。八月中旬的時候,Caresse越來越經常的有意識的笑,我們總是圍著她,不厭其煩的做鬼臉或者扮成猴子,引她咯咯咯的笑。小孩子總是那樣,不管是哭還是笑,都用盡全部力氣。我們相敬如賓和和氣氣,卻盡量避免獨處,更沒有在一起睡過。一天晚飯的時候,他給我一張紙,一張支票,婚前協議約定的生孩子的「獎金」,諷刺的是,數額剛好是我原來那份香港工作合同的年薪加獎金。

之後的整個晚上,我坐在露台上的黑暗裡,不能講話,也終於知道自以為全都過去了的一切,還遠沒有過去。我從來就不是內向的人,Lyle也不是。但是面對他,我總有話不能講出來,而他對於我來說,也一直是本沒辦法讀的天書,埃及人寫的,而且是殘本。我不知道,在我之外是不是有人有相似的經歷,你巧舌如簧,會流利的說兩種語言,寫東西精鍊準確,但是面對某個人,某些時候,某些話,要說出來就像是靈魂出殼,如果那個人不以為然的轉身走掉,你就徹底垮了。因為你太在乎,所以就怕了。

遠處,焰火在夜空中升起。那個季節的東漢普敦,到處都是派對,任何時候都可能有陌生的人在不思議處相遇,但是,有些熟悉的人卻在逐漸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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