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Eli York 伊萊·約克

在遇到方傑雯之前,Eli York過著一種充滿快意的簡單生活,他喜歡女人,女人們也喜歡他,而他的工作恰好又是關於女人的,這行他混跡了十多年,從中賺了不少錢,使他得以身穿別緻的衣服,住在華美的房子里,有好幾輛叫人艷羨的車,每天都跟那些最年輕最美麗的女人廝混。那些女人,有的一頭金髮,有的長著一張典型的南歐人的面孔,或俏皮,或憂鬱,或放浪,或神經質,他記得她們的五官、身高、三圍,了解她們的專長和風格,卻時常忘記自己和其中哪幾個約會過,每當一場歡愛結束,出了房間就好像患了健忘症,他卻覺得自己渾身充滿晦暗的魅力,並為此揚揚自得。

直到二OO三年初夏的一天,他在北京,方傑雯走進那間甄選特的舞蹈教室,站在他面前,帶著一種難於歸類,不屬於任何時代的風格。

他記得自己問她:「你為什麼怨要做模特?」就像問其他無以計數的女孩子一樣。

「我要賺許多錢,離開這裡,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一個人生活。」她回答,最簡單的詞,最簡單的句式。

Eli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個在比賽中名落孫山的女孩子,十七歲零九個月,五尺十寸高,黑頭髮黑眼睛,沒有任何擺得上檯面的經歷。但這樣的答案是他不曾聽到過的。

「美國夠遠嗎?」他反問,臉上帶著不太認真的笑。

她想了想,認真地回答:「夠了。」

那個時候,他以為她只是個極其常見的離家出走的厭世少女,卻破例沒有追究監護人同意書上簽字的真假,就給了她一個新名字,一張單程機票和一份工作。

於是,那個夏天,她就在紐約了。在那裡,她是G,十七歲零十個月,五尺十寸高,黑頭髮黑眼睛,和暑假裡無數蜂擁而至的年輕女孩兒一樣,她頎長孱弱美麗,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

Eli帶著一種一視同仁的冷漠提醒她們:沒有聚會,沒有酒吧,沒有男朋友,保持身材。但又無法無視她的與眾不同,他欣賞她,卻不明白為什麼。她算不得很漂亮,完全沒有經驗,唯一受到過的指點來自於一個無名的中國攝影師,那個人曾對她說:「做這一行其實簡單得很,甚至臉好不好看都是無所謂的,別笑,別東張西望,目光要迷茫,態度要散漫,走路要又快又直,做到這幾點,你就成了。」也正是因為簡單,她才會選擇走這條路,因為她什麼都不會,又急於遠走高飛。

Eli感嘆她的無知,教給她許多東西,要她目標高遠,遠離郵購目錄、末流廣告和默默無聞的退休。他給她許多工作,猜她的極限在哪裡,袖手旁觀她什麼時候會跑來叫苦不迭,結果卻發現她是他所見過的最奇特的人,很吃得起苦,看起來比絕大多數年長她許多的女人都要自信,也沒有那種小女孩的無知和膽怯,如果她覺得好,便會說好,不好就說不好,不會扭捏。他不知道這來自於什麼樣的經歷。她沒說過,他也不屑去問,只是帶她去見各種各樣的人,去許多不同的地方,有些帶著異國的風格,有的又宛若石英礦坑般璀璨而黑暗,到頭來卻發覺她終究還是個稚嫩的孩子,自始至終都在想些不相干的事情,每當置身在這種黑就極端的黑,亮就亮到極點的地方,便會覺得神思恍惚,眼睛發澀。

僅僅兩個月之後,Eli就把G送上了時裝秀,甚至還專門跑到後台去看她。在那裡,粗花呢、薄紗、軟緞、大大小小的串珠堆滿房間。鴕鳥的羽毛被染成深深淺淺的米色;模特、裁縫、攝影師、雜誌編。

輯、送咖啡點心的小工,打招呼,親吻,各式各樣的人忙作一團;貂毛、山羊毛的刷子,食指和無名指在她臉上飛舞;水、髮膠、緞帶,把黑頭髮約束;一轉身就脫掉衣服,一件白色貼身長裙隨即披上身,背後的縫合還沒來得及做,立刻就有兩個手工精湛的女人圍過來把那條裙子開口的部分縫起來,動作乾淨利落,速度快過消防隊員。

終於,音樂響起來,女孩子們在通向白色天橋的入口處排成隊。現場指導伸手朝G示意,而她卻站在原地沒動,彷彿困在脂粉、緞帶和純白色絲毛織物之間,轉過頭茫然地看著他。

那個單純無助的表情讓他覺得有些好笑,他攬過她的身體,把她帶到台邊,退到她身後,一隻手搭在她肩上,輕推了一把,在她耳邊 幾乎不出聲地說了一聲「G0」。她在水波般層層展開的音樂聲里走出去,臉上仍舊帶著那種迷茫的表情,在一片白色的眩光里只看得到一個背影。

這樣臨時怯場的事情,Eli經歷得太多了,他總是懷著或讚賞,或鄙夷,或漠不關心的態度看著這些初露頭角的女孩子們,但不知為什麼,G卻可以叫他心頭一顫。

一晃到了七月,他找了個機會送她去巴黎工作,卻在她離開之後體會到一種奇特的感受,他以為那不是思念,只是她在他身上激起的一種即時的慾望,而消退慾望的辦法只有一個。

兩天之後,他也到了巴黎。那是他出生長大的城市,他熟悉那裡的每一個角落。在她工作間隙,他帶她去了很多地方,去那些俗氣熱鬧的旅遊勝地,去看廣場上的露天電影。他們經過街邊鱗次櫛比的精品店,他暗示她可以進去看看,絕大多數情況下,禮物總能讓事情進展得更順利也更容易。但是,不知是粗心或是故意,她無知無覺,只是在聖路易島上吃了一支青蘋果味兒冰激凌,又在塞納河邊買了幾本舊書,他記得其中的一本,是火車站候車室里常見的那種薄薄的、大小剛好能放進口袋的十法郎叢書,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兒》,只要一塊錢,賣得比雜誌報紙還要便宜。

那兩個禮拜,G跟十來個陌生的女孩子擠在一套四間卧室的公寓里,他則是住在旺多姆廣場上的麗池酒店,回紐約的前一天,他終於下決心要把G帶到他住的地方去。那是個古雅美麗的地方,而且他的套房正對著花園,從陽台上看出去,風景很美,他覺得她一定會喜歡的。

那天中午,他約她在酒店花園旁的餐廳吃飯,並邀她飯後到他房間里去一次,有些事情耍跟她講。她先是答應了,臨到飯吃完又反悔了,說下午還要去試鏡,可能會來不及。她在巴黎的工作都是他安排的,他知道她在撒謊,若是在平時,碰到這樣的事情,他只會覺得好笑,直接點破她,嘲弄一番了事,但這一次,他卻有些氣急敗壞。賬單送上來,二百一十五歐元,再加至少百分之十五的小費,他故意拖著不付錢,說他有事要先回房間了,心裡知道她根本沒有錢埋單。她沒攔他,他起身走出去,想讓她難堪,讓她明白這世上付出與索取之間的關係,她知道他的房間號碼,遲早會打電話上來找他。但當他走出餐廳門口,隔著玻璃看見她坐在那裡,紅著臉磕磕巴巴地跟侍者說著什麼。旁邊桌子上有些人朝她投去或好奇或輕視的目光時,他發覺自己沒辦法就這樣撇下她,又轉身回去,拿起那張賬單。

她沒看他,說:「我自己會付。」

「你沒錢了。」

「我有的。」

「別裝了,不夠的,你錢包里只有十幾塊錢。我看到了。」

他不是一個很壞的人,那個時刻,他突然有些明白了自己對她那種特別的感覺,無關於慾望,也不完全是憐憫。如果這一點感覺可以長久,他或許真會愛上她也不一定。這念頭叫他驚惶,卻又毫無辦法。

從餐廳出來,兩個人都沒講話。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走到大堂電梯廳旁的時候,突然開口說:「帶我去你房闖吧,你不是有事跟我說嗎。」

在那間對著花園的房間里,他終於了了一樁心愿,脫掉她的衣服,想多玩些花樣,吻她,撫摸她,仔細看看她,但她太急了,進入她身體的時候,他能感覺到她的顫抖和僵硬。

傍晚時分,他從浴室出來,G裹著白色割絨浴衣站在起居室的小陽台上,光著兩條長腿,靠著欄杆看樓下鬱鬱蔥蔥的花園。樓下的旗魚餐廳里有人在吸塵打掃,一道斜陽照在玻璃上,看起來不像他們中午吃飯的時候那樣富麗璀璨,反而有種輝煌不再的味道。他走過去,攬過她身體,發覺她浴衣里什麼都沒穿,想說些親昵的話,卻在她臉上看到似有若無的惆帳。

他提議出去走一走,心想買件禮物給她,她就會高興起來。

「我沒事。」她回答,「你也不用費心給我什麼補償,我是自願這樣做的,只想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他不懂她說的「感覺」指的究竟是什麼,是性,還是別的。

從巴黎回來之後,G時常來找他,不吃飯,不聊天,不求同報,不故作純潔,除了上床什麼都不做,表面上一切如常。起初,Eli以為自己會喜歡這種關係,簡單,隨意,直截了當。他驚嘆於這個女孩子的爽辣,從一開始就把她帶回家,而不是去別的什麼地方。

一天清晨,G突然來他的公寓找他,他打開門,看到她帶著一個二十五寸的舊旅行箱,一種複雜的感覺浮土心頭,百分之五十的得意,百分之五十的厭倦和失望,就像終於贏了一場一直想贏的賭局,原以為很難,不想卻這麼容易,而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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